为什么该企业始终未改,置若罔闻?鞋厂黄老板辩称自己别有缘故。该厂主楼原本不是“三合一”,完全是按生产大楼设计建设的。后来因为生产扩大,所招外来工经常需要加班,所以才把楼上一层半辟为临时宿舍,以方便员工。企业接到管理部门安全警告后并未掉以轻心,曾进行了多项整改,并提出一个彻底解决方案,打算在厂区附近征地,盖一座员工集体宿舍楼。由于征地和建房手续较复杂,一直没办下来。企业老板这个说法得到开发区相关官员的证实,他们说这家鞋厂效益很好,是产值和税收大户,安全记录也一直不错,虽发现存在隐患,但不忍心逼它停厂。开发区相关部门一边帮助企业办理征地手续,一边要求它加强内部整改,不料未及完成,大祸便起。检讨起来是失职,但是还是出于好心。
谢一鸣说:“我不信鬼话。”
他要求调查人员就此深挖。
市安办主任张斌很紧张,把一张报纸悄悄塞给谢一鸣,支支吾吾道:“谢副市长,这件事恐怕有些麻烦。”
这是一张两个月前的旧报纸,本市地方日报。旧报纸有什么大不了的新闻,让安办主任如此紧张?原来相当敏感:报纸头版有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女市委书记柳英,内容是女书记深入开发区调研。照片上除了柳英和随行人员,还有开发区三位领导陪同,照片拍摄地点不在别处,恰在亿利鞋厂,柳英站在鞋厂车间主楼前的停车场,身边围着开发区三巨头,还有鞋厂的黄老板。照片拍得很传神,光线柔和,柳英笑容满面,神态很生动。
谢一鸣问:“这是谁发现的?”
公开登在报纸上的照片还需要谁去发现?问题是如今报纸上领导人活动的照片太多了,无关者通常不会特别在意。如果亿利鞋厂没有烧死那么多人,这张照片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会再有人提起。但是这么多人被火烧死了,这张照片藏得再深也无可逃脱,肯定会被有心者从故纸里发掘出来。
张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都是浏览本市日报,两个月前他肯定见过这张照片,但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因为类似照片多得记不住,该照片本身并无特别之处。这一次调查处理亿利鞋厂安全事故,他听到外界议论,说鞋厂有背景,跟市委书记柳英有关系,心里不踏实,悄悄安排手下干部找一下,果然找到了这张照片。
谢一鸣点头,说了句:“深入研读。”
他抓起桌上一支水笔,在报纸照片上画了几个圈。照片画面上五个人,除了柳英,还有开发区三位主任和企业老板,谢一鸣在老板和两位副主任的头上各画了一个圈,这三个圈入者此刻都已控制在“点”内,就火灾事故接受调查。
谢一鸣思忖片刻,在柳英身边另一人物的头上也画了个圈。
这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此人姓庄,管委会三巨头中目前唯他尚未惊动。
“动他。”谢一鸣说。
“这个这个……”
“事故调查,我可以定。”
“柳书记那里呢?”
“你不用管。”
庄主任被通知到“点”上接受调查。关于亿利鞋厂的安全隐患问题,他推到工作部门和分管副主任那里,称自己并不知情,没有具体过问。
“你跟这位企业主有私人交往吗?”
“没有。”
“黄老板跟其他领导有私人交往吗?”
“我不知道。”
按照谢一鸣要求,调查人员暂不问及报纸上那张照片,不涉及鞋厂是否真有背景,与市委书记柳英有何关系,因为事涉书记,比较敏感。庄本人也没有主动提起。
那一天上午开碰头会,事故处理各工作小组向国家和省安办工作组汇报情况。谢一鸣在会场接到柳英秘书小刘的电话。
“柳书记请你现在过来一下,到她办公室。”小刘说。
谢一鸣请柳英另定时间,上午他走不开,调查组开会,国家和省安办的同志都在。
几分钟后小刘回了话:“柳书记让你会后马上来。”
“可能要过午。”
小刘重复:“她定了,会后马上来。”
两个月前的那张旧报纸上,头版照片五人,其中四位头上给谢一鸣画了圈,唯一尚未圈入者就是柳英。对谢一鸣而言,打上这个圈意义重大。
这需要“深入研读”。
柳英到本市接任书记之前,谢一鸣从未跟她打过交道。柳英到来之后,谢一鸣跟她除了工作接触,并无其他往来。谢一鸣曾被称为“谢半市”,分管的事务比较多,号称肩挑市政府半壁江山,一些重大事情免不了要问问书记意见。接触中谢一鸣感觉女书记对他留有距离,有所警惕,所谓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其中缘故谢一鸣很明白。
这是因为前任书记周长安。周长安在本市当过副书记、市长、书记,执掌多年,留下许多施政轨迹。柳英到任后没有一味按照周长安的路子走,她试图改变,提出了自己的新思路和新做法,但是推行起来并不顺利,领导层中看法不一。谢一鸣是周长安一手重用的干部,加上自命清高,比较自负,有些牛,让柳英另眼相看不足为奇。
柳英到任后不久,市政府班子略有变动,分工需要调整。程洪市长把谢一鸣找去私下交谈,提出劝告。
“你要想办法跟柳书记沟通一下感情”,程洪半开玩笑,“她现在是女老大。”
“这有什么事?”谢一鸣问。
政府领导分工调整,程洪需要问一问柳英的意见。柳英对谢一鸣管的一大块不放心,觉得谢一鸣跟她的思路对不上,执行不够得力。
“这个啊,没问题。”谢一鸣表态。
他让程洪尽管按柳英的意思办。分工怎么调都可以,管什么都行,他没意见。他不会就这个问题去沟通感情,大家共事,信得过就做,信不过就不做,没什么。
不久就调整了。“谢半市”的半壁江山基本上都交了出去,财政、工业、交通、安全等等改由其他领导分管;文教卫体、计划生育和市政府内部管理等项目则由他接手。按照机关里的私下说法,“谢半市”被“边缘化”了。
那时候贺权涉黑案已经开始发酵,外界议论纷纷,都说海上一霸贺老大是黑老大,黑老大后边有黑保护伞,所以为所欲为,这里拿一千亩,那里拿两千亩,聚财无数。黑保护伞为什么保护黑老大?当然是无利不起早。谁是黑保护伞?谢一鸣首当其冲。
谢一鸣的“边缘化”更助长了风言风语,随着案件深查,他渐渐进入漩涡中心。
谢一鸣与柳英的最后一次“感情沟通”发生于省城“课题调研”前夕。那一天下午,谢一鸣在市政府办公室开会,将近下班时分,市委办通知他马上到柳书记办公室,有急事。谢一鸣一听是书记急召,不能怠慢,赶紧把未了议题交给跟他的市政府副秘书长主持,自己离会赶到市委大楼那边。走进柳英办公室时,谢一鸣感觉挺奇怪,因为坐了一屋子人,有人拿摄像机拍来拍去,是中央台记者采访。柳英把他叫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接受采访?柳英看到他,往后边指了指,请他到会议室去。谢一鸣转头进了会议室,一看市纪委书记陪着几个陌生人在里边等候,当时就明白了。
谢一鸣差不多是从柳英的办公室被带走的,“协助调查”,或称“课题调研”。彼此间有这么多感情故事,此刻意外赶上一场大火和35条人命,然后发现了一张旧日报纸,趁难得之机作“深入研读”,给照片上的柳英头上画个圈,于谢一鸣也属自然。这样一个圈意味深长,可以把它读成一个句号,与谢一鸣利害相联,甚至生死相关。
这天上午的调查组汇报会一直开到过午,与会人员无论大小,一人一盒快餐打发。会议结束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谢一鸣立刻上车,直奔市委大院,按照小刘所转达的柳英之命:“会后马上来。”
很巧,轿车开进大院之时,电话响了,竟是周长安。周长安清楚此刻谢一鸣仍处于“课题调研”环境,他并不顾忌,没有刻意回避,直接打谢一鸣的手机。
“这几天情况怎么样?”他问。
谢一鸣感谢领导关心,简单讲了点调查进展。
“好像已经有所突破?”周长安问。
“是发现了一些问题。”
周长安要谢一鸣抓紧,谢一鸣表示明白。
周长安所谓的“突破”会是什么?应当就是意外浮现的一张旧报纸。
柳英急找谢一鸣,居然异曲同工。她给了谢一鸣一张旧报纸,于谢一鸣已不新鲜。
“我有了。”谢一鸣说。
柳英谈了情况。两个月前她到开发区调研,行程安排看几家电子企业,原本没有亿利鞋厂。在前往一家节能灯企业途中经过鞋厂,开发区主任指着鞋厂大门的招牌,说这家厂子生产的鞋子是国际著名品牌,美国“NBA”比赛现场有这种鞋子的广告。主任介绍情况时有些夸大其词,说得好像该国际著名品牌是本开发区自主品牌一般。她不禁产生兴趣,临时决定进去看看,于是就进了鞋厂大门。鞋厂黄老板恰在厂内,跑出来陪同参观,介绍了生产情况。她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待了十几分钟就上车离开。当天调研有摄影记者随行,拍了不少照片,偏偏就选用了这张。鞋厂大火之后,外边有人以该照片为据,说她与鞋厂老板有特殊关系,那是无稽之谈。
“你觉得有问题吗?”柳英问。
谢一鸣直截了当:“有。”
他没有丝毫含糊,明确点出,以示负责。他说现已查明亿利鞋厂厂房是违规建筑,虽然柳英并不清楚,毕竟留此存照。如果没有一把大火和35条人命,这张照片不会成为问题。但是惨剧发生了,照片轻则表明柳英失察被蒙在鼓里,重则可以说是客观上保护、纵容企业违规,导致大祸。
柳英点点头:“好。”
她忽然转移话题:“他们还没问你什么吧?”
谢一鸣知道她的意思。几天前他被从柳英办公室带走,然后意外返回,直到现在,这是柳英第一次正面问及“协助调查”事项。谢一鸣告诉她,被带到省里后,他们让他“自学”了一天,任务就是研读、消化上级反腐败文件。他读得很认真、很深入,以备调查人员面试。不料没来得及作实质性接触就让他走人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她问。
谢一鸣咬定自己没事。贺老大办项目、修渔港、拿土地,这是客观事实,他不否认,就当时情况,从招商引资角度看,他不认为有什么错。他知道贺老板社会关系很复杂,对这个人相当戒备。贺老板对他也有所顾忌,在他管理范围内不敢太放肆。贺在家乡做项目修渔港之初,并未卷入当地黑社会争斗,成为本地海上黑老大是他调离后的事情。无论怎么追究,他个人没有问题,既不是黑保护伞,也没有为自己牟利,对此他很坦然。在这一点上,他感觉与柳英有共同之处。鞋厂一场大火,柳英调研的照片成为问题,无论是轻是重,只要没有隐秘交往,没有牟取私利,可以坦然,最终没事。
柳英不谈自己,只追谢一鸣:“你真的没事吗?”
“当然。”
谢一鸣告诉柳英,贺老大曾经砸过100斤所谓“地瓜”,打算把一个牛书记喂成羊书记,结果未遂。具体情况想必柳英已经有所耳闻。
“我知道还有一盒月饼。”柳英问,“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没有了。”
柳英断然否定:“不对。”
她要谢一鸣头脑清醒一点,她对案情有所了解,不像谢一鸣一口咬定的那样。贺老大曾经酒后狂言,称手里捏着众多官员的把柄,谢一鸣最牛,也被他喂成羊了。眼下贺老大虽死,人证物证还在,事情没有消失。谢一鸣这种性格的人,承认不容易,事实却是事实。办案是上级部门的事情,没要求她介入,但是她还想劝告谢一鸣一句,希望谢一鸣能正确面对,不要心存侥幸。
谢一鸣说:“我对自己心里有数。”
“不要误以为有机会了,铸成大错。那不可能做到。”
“柳书记什么意思?”
柳英追问,除了已经上交的公务护照,谢一鸣是否拥有因私护照?谢一鸣一口否定,他不拥有任何因私护照,无论是用本名,还是化名。
“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柳英敲打。
不需要她多说,谢一鸣很清楚。眼下谢一鸣的妻子女儿都在美国,他自己一个留在国内,是所谓的“裸官”。“裸官”之裸因可能各不相同,其中有不少是腐败官员预留后路:把家人先送到国外,转移财富并避险,自己独自留下,一有风吹草动拔腿就跑,没有后顾之忧。身为官员,出境需要经过批准,办理公私护照都留有记录,护照管理有严格规定,却有些人能够设法绕开,这种人通常掌握实权,预先用种种特别理由,授意管理部门人员制作一套假材料,据此为自己办理一份化名护照,名是假的,护照却是真的,时候一到拿出来用。这种情况已经屡见不鲜,谢一鸣是否也在其列?目前还不得而知。谢一鸣正在接受调查,其言行举动受到密切注意,不可能说走就走,但是如果他早有准备,此刻利用一场大火提供的意外机会铤而走险,拿着一份难以查核的化名护照逃走,事情就非常严重。柳英有必要就此提醒,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把你要回来,我们就有责任。”她说。
谢一鸣说:“我对自己无须担心。”
柳英所谓“把你要回来”,指的是让谢一鸣中止“课题调研”回来接手火灾善后的具体过程。谢一鸣从省里脱身后,曾悄悄了解过,作为当事人,无疑他最想知道自己得以脱身的原因,情况已经大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