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参加夏小林的婚礼,方知心情有些沉重。按说,买车以后,朋友同事相求,参加婚礼的机会多了,对城市伉俪结婚的场面司空见惯,家家是大操大办,千篇一律,接亲、典礼、喝酒三部曲,无一例外。
记得新车刚接回来,车牌还是临时的,他一天擦几遍车,像新媳妇进门一样呵护,捷达车总是锃明瓦亮,光鉴照人。一天他正在家楼下擦车,一位退休的老教授路过,对他赞不绝口,夸车好,赞人观念新,有智慧,凡事总能走到别人前头,末了求他帮助接一次亲。老教授好交好围,是个热心肠,过去在岗时对他也不错,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去。那时他红绿灯还看不怎么明白,笨手笨脚的,整整就灭火,一看就是新手,气得后面出租车直摁喇叭。仗着接亲车队跑得慢,跟在后面总算应付下来差事,连喜酒都没心情喝,就满头大汗回家了。听说去接亲,把刚起床的尹红吓一跳,说:“看把你能的,你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啊,出点啥事怎么办!”
过去在乡下,他也送过亲,闺女出门子的人家事先跟生产队长打好招呼,用四匹马车风风光光去送新娘。新郎家事先求好队里最好的车老板儿,就是赶车的,当“接鞭”的,等在村口。送亲车一到,接过鞭子,轮开膀子,鞭捎抽得“咔咔”山响,赶着马车先围着村子东西头绕上一圈,叫什么大娶大绕,农村人讲这个,图吉利。随着时代的发展,老家后来就时兴接亲了,先用小四轮,后来雇轿子,当头车,后面一辆接一辆的小四轮,再后来是清一色儿微型小面包,反正车队越来越长,越来越气派。可是参加城郊农村青年的婚礼,他还是第一次。
清晨,他早早将捷达开到庄园,擦洗干净。自从有了庄园,他就不去洗车行洗车了,一来跑园子车好脏,二来园子井水方便,通上电,水泵一转,地下水就从胶皮管里“哗哗”地喷涌而出,用大拇指摁住管头,水压就上来了,“哧哧”的一会儿就将捷达车滋得水淋淋的,再用抹布擦一遍,十几分钟就搞定了。擦完车,方知想,一个农民孩子结婚,轿车一定紧缺,自己的捷达这回要作为“骨干”派上用场了,说不定还是头车,千万不能迟到耽误孩子的吉时良辰。等他将车开出胡同,再上路的时候,夏富贵家门口,已经有十几辆款式不错的轿车停成一排。富贵和兰香,新郎官夏小林及一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全都穿着一新,等候在村村通公路上。见此场景,方知失落感油然而生,将车悄悄停在车队的后面。看来,自己低估了富贵,接亲车辆要比他想象的多几倍,况且还是一些本田、马六、思域、尼桑款式的好轿子,虽不比城里人结婚常见的奔驰、宝马、路虎一类的高档车,可比他的捷达自然高一个档次,对于一个农民而言,已经相当风光了。
富贵和头戴一朵鲜花的兰香双双满面笑容的过来与他打招呼,说方哥等一下,头车到了咱们就出发。方知见兰香与平时下田穿得判若两人,故意挑逗说:“兄弟媳妇要当老婆婆了,打扮起来还这么精神漂亮!”兰香说:“精神啥呀,都快当奶奶成老太太啦!”听了这话,方知心里狐疑了一下,也没想到李丹已经怀孕这一层,便与富贵聊起接亲的地点,才知道接亲是到李丹的小姨家,她小姨一家也是农民,在城里打工,于城郊租住一间平房,并得知夏富贵还花一千块雇一辆加长奔驰当头车。
时近七点,奔驰车疾驰而来,身上挂着大红花,像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到乡下来逛风景,引着车队就去了李丹的小姨家。虽然是农村巷路,被车轮辗起满路的灰尘,并且颠簸,不过也显示出车队的气派,引得两侧下地的菜农驻足观看。接回新娘,付了童男童女的押车钱,扬了五谷,把新郎新娘送入夏富贵三间砖房腾出西屋一间半、给儿子装饰的新房,按照习俗,娘家来的客人看新房,赏家具,屋里屋外浏览一番,支客人再给双方亲属相互引荐一下,握握手,抽抽烟,喝喝水,吃吃糖,攀攀亲,客人们就一个不落的,重又上车,然后到城内事先预定的一家大酒店,去举行结婚典礼。当然,由于双方老亲少友皆来自纯粹以种粮食为主的农村,到了夏富贵的果园也算开了眼界,无不赞赏有加,尤其李丹的娘家人,一致认为李丹这孩子挺有福,嫁了一个富裕人家。
路上,方知想,郊区离城里近,确实有好处,孩子结婚可以订酒店,偏僻农村就没这个条件。这也验证了他过去的认识,同样是农村,街边子,也就是郊区的农村与纯粹的农村不是一回事儿。郊区的农民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多地方都比纯粹的农民优越,穿戴、吃喝、民风,都透着那么一股城市味儿。虽然农村孩子结婚无法到城里办酒席,不过纯农村有纯农村的喜庆特点。一上秋,就张罗给孩子办喜事,在宅子旁边的空地上,临时搭起棚子,支上几口大锅,请来屯里炒菜的大师父,方盘手,支客人,事先到县城买好酒菜,头一天炸好过油的,正日子炒菜、烫酒、烧水、焖饭,东西两院邻居的屋子全腾出来放席,一悠接一悠地进行。南屯北国的老亲少友,接到信儿,赶在正日子这一天,陆续聚在一起大喝一场,然后走马灯似的离去。分别时借着酒劲拉扯着,拥抱着,再留下几滴伤感的泪水,那场景比过年还热闹,令人回味无穷,一想起来就能感觉到。
送客人到了酒店,尽了心意,随了份子,方知本打算不吃酒席,就打道回府。可转念一想,相邻住着,不全程参加不好,就留下了。夏富贵在外面将客人迎上二楼大餐厅,将方知让到了主桌,桌上全是庄园左邻右舍的长者,与方知微笑着打招呼,然后围坐闲聊。典礼马上开始了,富贵和头戴一朵红花的兰香紧着张罗。十点五十八分,典礼正式开始。司仪手拿麦克风走上舞台,大声说道:
“诸位诸位,请肃静!夏小林、李丹的结婚典礼马上开始!”
台下几十桌宾朋的嘈杂声戛然而止。过山车似的表演在司仪的主持下开始了,证婚人宣读完结婚证书,一对新人由靓丽的伴郎伴娘陪着,身着结婚礼服和婚纱,介绍恋爱经历,满酒碰杯,大声喊着“我爱你”,然后当众接吻……鼓乐声声,好不热闹。最后,司仪将主婚人夏富贵、兰香和李丹的父亲请上台,新郎新娘当众改口,一声爹一声妈地叫着,然后双方家长向各位宾朋致答谢辞。方知与宾朋们一样互动着,给予阵阵的掌声,乐不可支。
“李丹的母亲死得早,我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前些年有不少人给我介绍,让我娶个二房,我怕后妈给孩子气受,就一再推脱,至今没找。”
原来李丹是单亲!李丹父亲的一番话使他和大家欢快的心情突然揪起来。
这个又当娘又当爹的农民眼里灌满了泪花继续说道:“原想,把李丹送到市里读书,将来考上大学,逃出穷山沟,能有个出息。可是碰到了小林,俩孩子对心情,就不念书了,要成家立业。说实在的,开始我想不通!”
这个与方知年龄相仿,看上去却衰老许多的岳父大人,擦擦眼角的泪水,激动的表情突然坚定起来,继续说,“为了李丹能有出息,起早贪黑挣钱供她上学,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我做得够意思了。可她不愿念书了,这不是老人的错!”
说到这,刚刚还有些杂音的大厅里,鸦雀无声,都担心小林老丈人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不料老丈人话锋一转,深情地说,“现在农村孩子上大学多难啊,费用高不说,将来毕业了工作还不好找,过去那会儿靠本事吃饭,这暂啥事儿都讲背景,讲路子。我一个大老粗,乡巴佬,没啥能耐,到时候万一找不到事儿做,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更两难了。唉!不念就不念吧,只要孩子们高高兴兴、开开心心,我也就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了。小林这孩子打着灯笼难找,我非常满意。只要小两口恩恩爱爱,抱成团,养家糊口过日子,我没啥不放心的。祝夫妻俩孝敬老人,事业有成,白头偕老!”
掌声雷动。大家揪着的心一下子都放下了,婚礼现场又恢复了欢乐祥和的气氛。服务人员开始发筷子,满桌的美味佳肴早已使客人们流了口水。方知主动介绍了自己,频频与乡亲们碰杯,并说了很多以后少不了麻烦乡亲们,城里有什么事儿别客气、一定尽力效劳的话。边吃边聊,边聊边喝,方知发现,所谓的乡亲,很多都不是纯九连农垦的户。有上班退休,拿着工资到郊区种花、种菜养老的,有从外地迁到九连维持生计的,有儿女在城里上班,买了庄园,把老父老母安排在这里颐养天年的。方知的对面,就坐着一位县委书记的父亲,一直满脸皱纹地盯着方知微笑。像是在说,我儿子也是当官吃公家饭的,还是一位县太爷哩!方知能感觉到,那是乡村父辈特有的一种面容,他在老人沧桑的脸上,读到了父亲的感觉,一半是慈祥,一半是骄傲。
如果说进入庄园后方知对自己的身份一直隐隐地感到有些唐突,不过现在他瞬间改变了这一想法,原来九连是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居住的地方,五湖四海,杂烩于此。自己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点一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如果非要找出一点差别的话,那就是年龄。自己刚刚四十几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不应过早移情山水,纵情乡野。不过,他认为,就像当初率先买私家车一样,这一次又证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只要不影响工作,早一点觉醒,闲暇之时远离浮躁,远离城市发展中滋生的一些生活陋习,偶隐乡野吃种绿色果蔬,锻炼身体,陶冶情操,岂不又是一次创新生活的典范,先行一步的楷模!况且,实践证明,自从进了庄园,自己每天精神饱满,身体与日健朗,思想也积极豁达很多,看问题不钻牛角尖了。可喜的是,这种阳光心态还带到了课堂上,给时下就业压力大的学生们带去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想到这,方知倒有几分暗喜了。不过李丹父亲台上的一番话,又使他心情突然沉重下来。婚礼背后,暗隐着农二代多少值得思考的问题。不读书,没出路;读大学,供不起;举债供,毕业又面临着找工作难、回报无望的境地,这确是一步险棋呀!农家难以承受,多少灵慧的农村青年,早早就离开了心爱的校园,辍学打工去了。这些年,农民变得如此现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过去计划经济时代,农村凭考学走出了很多人才,现在反倒减少,失学率越来越高,农家子弟的上升通道越来越狭窄,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方知想到自己老家有一门远房亲戚,家里男孩子读书好,父亲在一次拉沙子时,被倾覆的沙坑砸死了,是爷爷起早贪黑靠着放牛,挣几个钱供他上的大学。开始那些年,他每次回家探亲,父母都免不了向他夸赞,这个孩子读书如何如何好,羡慕的样子仍在眼前浮现。可今年春节回家,却听说这个孩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现在跟农民一样去打工了,干上了搞建筑的力气活儿,爷爷去年硬是窝囊死见马克思去了!
现在农村早早辍学的青年极其普遍,像夏小林和李丹这样的早婚现象也极平常。想到比夏小林还大的方卓正在读书,将来还要考大学、甚至读研究生,还要念很多年的书,想想李丹父亲的哭诉,方知的心突然揪紧了。命运啊,农民的命运仍然是随波逐流的代名词!
邻居有子得骏马,
挚友亲朋聚杯塔。
欢喜公婆乐忘食,
忧伤亲家话泪洒。
自古男娶新房置,
何时女嫁红旗插?
春生万物天生意,
兵随将令草随刮。
帮助富贵从酒店往火车站、客运站送客人,车里等人的闲暇,怀着复杂心情,方知在手机上摁下了这首诗。回到家,把李丹父亲热泪盈眶的场面饱含同情地学了一遍。尹红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姑娘辛辛苦苦养这么大让人白拣去了,孤苦伶仃的父亲能不掉几滴眼泪?方知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农村孩子没成年就不读书、去结婚,实在太可惜,这样下去农民的素质猴年马月能提高?尹红说提不提高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方知说那是过去,要是现在,我也出不来,学费、生活费这么高,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供我念书!毕业了再不分配工作,谁敢冒这个险?我上大学时,每学期学校还给三十八元的奖学金,加上师范生的伙食补助,不花家里一分钱。现在一个大学生每个月生活费上千块,农民要不土里刨食,要不风雨飘摇去打工,挣那么几个血汗钱,供不起啊!
方知感慨万千,尹红瞄了一眼方知,没再出声,她理解丈夫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