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像夏富贵一样对初秋夜风的恐惧感,几乎覆盖了所有“庄园主”的心灵——尽管这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当地一些由农垦职工形成的果农抑或菜农心里,这里本来是当年北大荒拓荒团给他们留下的维持生计,生儿育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栖息之地。农民之于土地的感情,如同企鹅之于南极,小鸟之于树林,工人之于工厂,无可厚非,无需大惊小怪。可是由于常常遭遇风雹灾害,随着许多农垦职工对庄园进行流转,抑或靠老保生活,抑或另谋出路,“庄园主”的成分十五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像夏富贵一样从江城农村迁到这里,很多城里人也陆续掺杂其中。
早在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人烟稀少的时候,就有城里人在农场职工手里廉价购买耕地的三十年使用权,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当时公交车尚未通行,这些城市的“淘金者”便骑着摩托车,一溜烟似的奔忙于城市、郊区之间,像幽灵一样。不得不承认,当年城里有如此远见卓识的人微乎其微。
庄园身后的这座江畔之城,改革发展如火如荼。人们在发展中拼搏、竞争、合作和欺诈,并享受着改革开放的红利。俨如一个一夜暴富的穷光蛋,除了粗糙的皮肤,曾经风吹日晒的皱纹无法去除,其他都在脱胎换骨,发生着质的变化。说话语气加重了,明显有了自信和底气;步伐稳健了,处处显示着成功后的洋洋自得。由于饮食上的无节制,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还有乐此不疲的宵夜烧烤,一杯一杯形似暖瓶的扎啤,使原本缺油水的肚皮很快就滚圆无比,不得不将腰带扎到肚脐眼以下,有意凸显着“将军肚”,并以此为美,成为这座发展之城大街上的一道风景。
整座城市的饮食娱乐业史无前例的兴隆,火锅店、烧烤店、活鱼店、杀猪菜馆,洗浴、桑拿、汗蒸、泡脚、按摩房……雨后春笋般地崛起,闲暇时的麻将声、唱歌声、碰杯声不绝于耳,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因为江城地处边疆,天高皇帝远,加之寒冷天气镀得人性情粗犷豪放,素有能吃好喝讲究义气之习。十几年下来,很多人喝坏了肝肾、脾胃和心脏,“三高”人群不断攀升,亚健康人群成倍地增长,各大医院人满为患,体检中心体检的集体络绎不绝。在小三们美貌细语的诱惑下,很多家庭破裂,一对对曾经恩爱的患难夫妻分崩离析,形同陌路,从此爱已尽,恨无涯。
一切都证明,一场改革开放给江城发展带来的磁力正在无限地释放着,很多外县的生意人、乡下的打工者,都在涌入这座城市,寻求发财之路——这当口,谁会反其道而行之,从里向外,突破围城,去城市郊区寻求一处淘金之地?众人皆醉我独醒,我们不能不佩服地断言,这样一些人的确具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和远见卓识。也许这些人具有各种缘由和苦衷,不论如何,他们成了来到这片庄园最早的一批人。随后,十几年的工夫,这个在农垦系统沿用兵团番号排序叫作九连的地方,在近千户职工中,足有六百户将承包地转让给了外来户,其中三分之一被城里人所占有。开始,在周围一片发展经济的渲染下,场部对职工偷偷地转让承包地顾及不暇,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喝上城里人的一杯酒,抑或抽上城里人送上的一条“红塔山”,不仅私下里的买卖耕地行为无人追究了,甚至有的场部管个三章六印的“大员”,还帮助“地主”意识很强的城里人办理了过户手续——尽管所谓的房产证很不正规,只是盖有场部印章、允许占用几分耕地建设一般的生活用房,抑或建设发展养殖业畜舍的红本本,抑或是与底案并不相符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可这里的人们都视其为宝。有无签上自己大名的房产红本本、紫色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证,成为是否真正拥有“庄园主”身份,甚至提高转让价格的主要依据和象征。
九连距离江城不足十公里的路程,是典型的城市郊区。江城这座地级市通往省城的公路从其腹部穿过,出城第一个、入城最后一个收费站就设在九连。因此,九连虽隶属农垦系统,可是倚仗江城发展果蔬经济的地缘优势显而易见。
一九九七年这里搞土地经营承包的时候,家家户户种植的蔬菜基本都是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萝卜、大白菜、卷心菜、大葱等,很多还盖起了蔬菜大棚,蔬菜早早下来就运到城里的早市换取生活费。与归属地方管理的其他郊区菜农并无二致。可是几年下来,种菜的职工发生了几次小小的纠纷,导致转栽果树了。
我们清楚,北大荒农垦系统的耕地大都是成片成片的,一望无际。九连毗邻江东岸大平原的湿地沼泽,土壤皆是水流淤积和狂风夹带沙尘,卷入这里的沙土。现在看上去到处是李林屏蔽,茂密障目,当年却是飞沙走石,风灾不断。常常是玉米等农作物不过膝盖高,就被摧残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改种蔬菜也厄运难逃。同时,因这里宽广通透,承包田一眼望不到头,当时每户分的十亩地,一条垄达一亩地,奇长无比,给人们犁地提出了考验。不论用马犁,还是用拖拉机,难免“龙摆尾”,曲里拐弯,弄得不是左边占了张家的地,就是右边占了李家的地。乡里乡亲的,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赶上红白喜事的场合互相喝杯谅解酒,承诺下年纠正也就完事大吉了。可却偏偏发生了下一年不但不纠正,反而越占越多的情况,有的甚至发生了稀里糊涂就占去足足一条垄的事情!一条垄就是一亩的耕地,邻家忍无可忍,咬住说是故意占地,老账新账一起算,纠纷便一次次无可避免了。场部的头头脑脑为此烦恼不已。
在一次职工大会上,有人提出重新划分承包地,从中间断开,缩短一半的长度,得到了一致通过,转年开春便抓阄重分了。从中间截开后,每户原来的十条垄变成了二十条垄,仍是十亩地,只是长度缩短了一半,宽度增加了一半。从此犁地距离短了,就避免了互相挤占耕地现象的发生。后来,为了防治风沙,上级决定在这里开展果树种植试点,发现九连承包户的耕地方方正正,如同方盘上的豆腐块,适合建庄园。于是这里摇身一变,清一色儿栽上了果实水灵、香甜、个大的“绥满三号”李子树。由此,十亩地一户的庄园就形成了。同时场部每户批准三分地,统一规划,在庄园李树林里建起了一排排用于生活的红砖房,这样就有了现在的一家一户、独门独院的庄园格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