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府，昭明殿内，朱至澍与周贵妃默然相对，惊恐不安。天上，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地上，张献忠几十万大军把成都围得水泄不通。西军不断地用火药爆破城墙。雷声与火药的爆炸声混杂在一起，震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大地仿佛在颤抖。朱至澍想，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八月初九，看来自己的大限到了。正想着，一个亲信急匆匆跑进殿，跪下道：
“殿下，献贼炸开西南角城墙，拥入城内！”
朱挥了挥手让亲信退下，然后拉着失神的周贵妃向端和殿走去。
半个时辰后，汪兆麟带着人马进了蜀王府。看着高悬在屋梁上的朱至澍和周贵妃，吩咐手下道：
“清除垃圾，把王府打扫干净，迎接西王入住！”
这一切来得是那样迅速，既在预料之中又出人意料。好像上天格外眷顾西军，张献忠进了城，雨住天晴了。
蜀王府，雕梁画栋、宽敞宏大。明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将他宠爱的十一子朱椿封为蜀王。朱椿还未到任，其母郭妃就派康太监先行入蜀，比照南京城格式，修建了蜀王府及前面的广场。康太监仗着后台，大肆挪用库银，耗银千万两，费时十二年，直至将川府库银耗尽，才将蜀王府建成。
朱至澍是第九代蜀王。这个在胭脂粉中养大的朱家后代，注定是一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相比于张献忠这只虎，朱至澍不过是一只猪。虎代猪，无悬念。
冬月十日西王登基。蜀王府的正殿被定为大西朝的承天殿，原昭明殿改为金銮殿，府门的外屋为群臣议事的朝房。金銮殿上，张献忠头戴金冠，身着绣金滚龙黄袍在宝座上就座。千余名文臣武将分列两旁同贺西朝皇帝登基。汪兆麟宣读圣旨，大封文武功臣。
“……封汪兆麟为左丞相统领六部。……封孙可望为平东王，李定国为安西王，刘文秀为抚南王，艾能奇为定北王。升马元利、狄三品、张化龙、张能第、刘进忠为将军。……西朝立国，建元大顺。以成都为西京，称西王。臣民一律称西王为‘老万岁’。不择良贱之家，均供奉‘西朝皇帝万岁’牌位于大门，供以鲜花。孙可望、李定国住东、西二府，称千岁。……”
圣旨宣毕，群臣高呼“万岁”，西王在殿前亲赐各官朝服，然后大宴群臣。大殿内外，喜气洋洋；西军上下，沉醉于欢庆之中。
次日上午，承天殿内，西王主持召开了最高层商讨国事的会议。参会的有“四将军”及汪兆麟统领下的六部官员，确定建国后的治国方略。
“西朝建国，百废待兴。今秉老万岁旨意，望各位卿相，进言献策，唯西朝国事为重，强盛是图。”
汪兆麟言毕，张献忠道：
“好，开始吧。”
新上任的六部官员，大多为原明降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敢轻易发言的：一则是对西王不甚了解，再则是对西朝要执行什么政策也不知晓。看着默不作声的六部官员，张献忠把目光投向了孙可望。
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是张献忠手下有名的“四将军”，也是当今西朝的四根顶梁柱。孙可望，能征善战，精于谋略；李定国，武艺高强，忠勇赤诚；刘文秀，文韬武略，善于治军；艾能奇，身先士卒，勇力过人。在长期的战争中，张献忠发现了这些人才，把他们收为义子而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在和明朝军队作战时，“四将军”都能独当一面，为西朝的立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见张献忠目视着自己，孙可望忙道：
“父皇，西朝虽立，但孩儿看来，形势未可乐观——重庆虽破，曾英败北，但实力尚在；杨展新败，逃居嘉州，雅州曹勋阴蓄异志；王祥远居遵义，遥相观望。应趁我军势盛，全力剿灭明军残余，以巩固西朝的各级政权。西朝初定，人心未附，父皇应施仁政，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
“轻徭薄赋对百姓是好，可我几十万大军也要吃要喝啊。”没等孙可望说完，张献忠插了一句。
“从长远计，我大西军可划定防区，一边清剿明军残余，一边屯田自给。四川沃野千里，半年之后，屯田效果自现。”
孙可望的发言得到很多人的赞许。
“恳请父皇下旨，恩准即刻进行开科取士，以解目前官员缺乏之急。”李定国道。
“好，这事由汪阁全权主办。”张献忠道。
“父皇，朱至澍虽死，但各府、州、县的朱姓王都逃亡在外。应当迅疾清剿朱氏余孽，以绝后患。”刘文秀道。
“对于朱氏余孽，不论大‘猪’小‘猪’统统给老子杀光！”张献忠道。
“可以立即通令各府、州、县，要他们务必捉拿朱氏余孽，违令者以通匪论处。”汪兆麟道。
“老子当了十几年的‘匪’，现在要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张献忠一锤定音，“文秀，你来办这件事吧！”
“顺治皇帝虽只六岁，”李定国道，“但以其叔父多尔衮为摄政王，统领全国军政，又以范文程为谋臣，其势不可小视。他们任用大批明朝降官，并为崇祯举行国葬，足见其收揽人心，妄图统一全国的野心。目前，他们全力消灭李自成，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前不久，李自成部的高一功曾主动和我们联系，要求联合对付清军。我想，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是应和他们联合作战的。”
李定国一说完，汪兆麟便接着道：
“安西王此言差矣。自成，枭雄也，对我大西，常怀虎踞，每欲鲸吞。向者穷途之时，乞西王于谷城，而一旦势盛则妄自尊大。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安有联合之理！”
张、李两家不和由来已久。崇祯十一年，贺人龙大败李自成。李自成率仅存的十八骑去谷城会见张献忠。时张献忠假降于明朝总理熊文灿，屯兵谷城。张献忠热情地接济了李自成。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据襄阳，称新顺王；张献忠占武昌，称大西王。李自成兵势盛于张献忠，便遣书恫吓张献忠：“老回回已降，曹操、革里眼、左金王皆为我所杀，行将及汝矣。”张献忠大怒，吩咐手下写了一篇檄文对着北方大骂：“李自成，米脂一乐户耳，市井无赖，乡闾不齿。向者领十万过延安，略榆林，一败于丁启锐，再败于贺疯子，见承畴而丧胆，闻左祖则魂销，仅剩残骑一十八人，北遁沙漠。后奔回营，曹操绑正军法，非我解救，已登鬼录矣。我给以衣食鞍马，休息调养月余，竟饱扬而去。今一旦妄自尊大，传檄辱我。两雄无并立之势，况我今带甲马百万，战将千员，何难飞渡长江，正位金陵，养精蓄锐，然后北伐，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直反掌事耳。”
由此两家关系更加恶化。
汪兆麟的发言，触到了张献忠的心病。在他看来，他是李自成当皇帝的最大障碍。反之，李自成也是他称帝的一大威胁。李自成被逐出北京，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少了一个对手。虽然关外鞑子也是威胁，但和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相搏，双方必有损失，对大西朝也算是一件好事。让他们鹬蚌相争吧！争到最后，还不是我渔翁得利。他看了看大家，咳嗽了一声，下面静了下来。
“汪阁说得对，与李自成这种无赖无法联合，也不必联合。曹操、左金王、革里眼、小袁王不都和他联合了吗？结果怎样？结果是他们的队伍归附了李自成，自己却掉了脑袋！我张献忠敢和他联合吗？这李自成也太过张狂，刚进了北京城就忘乎所以，为了陈圆圆这样一个女人，惹怒了吴三桂。吴三桂打开山海关的大门，投靠了满洲鞑子，把他们撵出了北京城。这是活该！让他们和满洲鞑子先打吧！无论谁输了都对我们有好处。崇祯已死，群龙无首；朱至澍自尽，树倒猢狲散。那些明军残余，掀不起大浪。我几十万大军坐镇西京对付这些残兵败将，如滚汤灌雪，势不可挡。屯田也用不着，我们有那么多金银，何愁买不到粮食？至于如何顺民心的事以后再说。当今首要任务是守好我们的门户。自古入川两条路。由陕西汉中出发走金牛道，过大安、宁羌，越七盘关、朝天关到广元，过昭化达剑门关，再到成都，这是陆路；由湖广穿三峡取重庆，是为水路。目前李自成由北而南，节节败退，极有可能窜扰四川，因此一定要守好北边的门户。过去只晓得剑门关重要，后来到了朝天关，才知道它更为险要。丢失了朝天关就丢失了广元。从广元顺嘉陵江而下，保宁府、顺庆府就可以拿下，整个川北就唾手可得了。我们要尽快派兵镇守广元，占领朝天关。守住朝天关，我大西朝就安稳了一半。当然，剑门关也要派重兵把守的。”
最后确定：由孙可望领兵十万镇守川东防备杨展，艾能奇领兵十万镇守川南防曾英，李定国领兵十万防曹勋，刘文秀率十万大军镇守川北。封刘进忠为保宁府都督，吴宇英为川北巡抚。
刘进忠接到抚南王的命令后，立即做了安排：命耿长锁、刘金柱率二千余马队先行。腊月初二一早从成都出发，初三抵广元，初四占领朝天关；耿长锁任广元守备，刘金柱为协守；马元义、林国梁留守剑门关。
腊月初三，剑门驿道上，一支二千余人的马队正向北疾驰。驿道两旁，绵延数百里的古柏遒劲而苍郁，像夹道的卫士，欢迎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几天前，这里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覆盖了山峦，山野间弥漫着逼人的寒气。时近中午，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射出淡淡的阳光，丝毫没有减退大地的寒气。马的鼻孔里、嘴里不断地喷着白气，身上冒出的热汗，一瞬间就变成冰冷的小水珠。
这是大西朝的马队，他们是奉张献忠之命北上镇守广元的。昨天一早从成都出发，过新都，越绵州，夜宿梓潼的大庙山。今日早起，继续北行。一过武连驿，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陡，马队的速度也随之变慢。但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到达广元城。
马队前面，身着银灰色盔甲、骑黄马者是参将耿长锁。他今年二十四岁，白净面皮，身材伟岸，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气，貌似书生，但不文弱。他是这支马队的首领，隶属于刘文秀将军麾下。紧随其后的一匹红马上，坐着黑盔黑甲的游击刘金柱。他二十二岁，粗眉大眼，面色微黑，是耿长锁的副手。一路上，刘金柱兴奋异常，总想和耿长锁说话，可耿长锁却是问一句答一句，仿佛有什么心事。一个月前，大西朝在成都建国，对于刘金柱来说，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事。那气派，那阵势，至今想起来仿佛昨天之事，历历在目，令人难忘。
一想到这些，刘金柱就兴奋不已。哎，十多年了，成天追来杀去，终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现在西朝建国，总算太平了。他早就盼望着这么一天的到来：不打仗，有饭吃，不再受人欺负。自己已二十多岁了，也应该成个家了，还要养小孩……锁哥比我大两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他越想越兴奋，便追上耿长锁道：
“锁哥，天下太平了，你今后有何打算？”
“没啥打算。”
“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总应成个家吧。”
“你尽想好事，早着呢！”
说完，冲黄马狠抽了两鞭。黄马负痛疾驰，把刘金柱落在后面。
耿长锁、刘金柱、林国梁、马元义是很要好的伙伴，也是陕北延安的老乡。崇祯三年，陕北大旱，树叶、树皮都被人们吃光了，除了满山遍野的黄土而外，啥也没有了。张献忠策动了一部分明朝的边兵，纠合一批饥民造反了。大批的饥民携家带小蜂拥而至。每当攻下州县，义军便开仓济贫，饥民们便可吃一顿饱饭。那时候，耿长锁、刘金柱等才六七岁，每天跟着父母追随义军东奔西跑。随着队伍的扩大，战事越来越残酷。他们的父母们不是战死，就是被冲散。张献忠看着这些留下的娃娃，叹息道：
“这些娃是咱陕北的种呀，要保护好他们！”
于是派王应龙专门负责这件事。王应龙将这百余个孩子编在一起，组成一个“娃娃营”，派兵专门保护。战时随队前进，闲时便由私塾先生教他们识字。
私塾先生叫熊耀南，陕北宜川人。他自幼聪颖好学，自考取了乡间秀才后便再也没有长进了。为了糊口，他便做了塾师。陕北地瘠民穷，富户少，贫民多。贫民子女多上不起学，富户又不聘他。熊耀南孤身一人生活无着，几近绝境。张献忠造反，为了能找到饭吃，他也跟着来了。没有课本，他就教孩子们识字、写字，还给孩子们讲故事。岳飞精忠报国、关云长义重如山、鲁智深见义勇为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娃娃逐渐长大了，十四五岁时便开始参加战斗。在频繁而残酷的斗争中，他们学会了打仗，许多人因此成了义军的中下级军官。
玛瑙山一战，义军损失惨重，林国梁、马元义被俘，耿长锁随李定国往深山撤退。在得知林国梁等被俘的消息后，耿长锁、刘金柱等不听劝阻，半路上掉转马头，带领二十多个兄弟，趁敌人松懈之际，杀入敌阵，将林国梁等十人救了出来。
崇祯七年底，起义军到了河南嵩山一带，从少林寺里跑出了十多个年轻武僧要求参加义军。王应龙将这些武僧分到各营，教习武术。其中一个武僧被分到“娃娃营”，专教孩子们擒拿格斗。几年后，耿长锁、刘金柱、林国梁等武艺大增，打斗时，三五个人近不得他们身。
在作战中，张献忠深感骑兵的重要性：骑兵速度快，机动性强，作战效果远胜于步兵。他当明朝的边兵时，就很羡慕蒙古的骑兵。崇祯十一年，张献忠假降于明总理熊文灿，屯兵谷城休整。为图再举，他派人携带缴获的金银秘密去蒙古置办马匹，组建了骑兵部队。他抽调边兵中当过骑兵的士兵做教官，从士兵中选择年轻机敏的人做骑兵。“娃娃营”的孩子大都成了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全部编入了骑兵部队。
骑兵是张献忠的命根子，也是他手中的王牌，其组成人员及指挥人员必是自己的亲信。到了大西建国时，骑兵部队已有四万余人马。
耿长锁是“娃娃营”中读书最用功的一个。在熊耀南的教育下，他不仅熟读了《三字经》《百家姓》，还通读了《三国志》，弄通了《史记》中的部分内容。战争中，别人都在缴获金银财物，而他却注重收集书籍。每当闲暇时间，便集中精力读书。凡有不解之处便请教他的老师，为此很受熊耀南的喜爱。刘文秀下视军情，多次遇见耿长锁神情专注，手不释卷，对他很是赏识，曾对熊耀南说：“这小子将来是个将才，你要多加关注。”刘文秀文韬武略，仿诸葛武侯治军之法，爱护士卒，赏罚分明，言必信，行必果，深得部下拥戴，其正直无私的品格对耿长锁的影响很大。慢慢地，他们成了很要好的一对朋友，相互引为知己。
几天前，耿长锁接到北上广元的命令。是夜，他去抚南王刘文秀府第辞行。刘文秀对他所谈的话，引起了他的深思。
“小人此去广元，还望大人有所赐教。”
“尽快学会独自处理军务、政务。望你做个好官，不负西王重托，不使百姓失望。”
“小人从未做过官，不知从何做起。”
“做官如做人，好官必先是一个好人。司马迁评价李陵的那几条就很好。‘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以这几条来约束自己就是好人，就能做个好官。”
“可地方政务我不熟悉。”
“先任用熟悉此道的人去做，自己慢慢再熟悉。但用人首先要学会识别人，既要学会识别人才，也要学会识别小人。”
“还望大人明示。”
“小人的特点是善于逢迎，而逢迎之人必有所图。小人若握重权，小至州县，大至国家，包括我们刚建立的大西朝都可能被他毁掉。”
看着一脸疑惑的耿长锁，刘文秀笑道：
“你爱读书这很好，但更重要的是要学会独立思考，这样就容易透过表象，看到事情的实质。”
辞别了抚南王，耿长锁边走边想：“要识别小人，小人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