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暑假又要过去一半,不禁想起去年此际的C君来访了。
C君是我中学的同学,在同学中仅仅剩下的一个唯一的朋友。六七年来他忘不了我,隔两三个月总有一封信寄来,述说他的生活并问及我的近况。后来竟接到他从南京天文台上来信,说是要利用暑假之便重访这久经阔别的故都;并没有什么事务,只是想减轻一些情感上的负担。——不单是这封信上,过去他也时常这样说:在那座古老的城圈里从儿时直到青年期的种种的痕迹想起来是怎样地亲切,是怎样地比外边的任何事物都要亲切呀。
同时,我也不能安宁了。我怎样去接待这位经过长久别离的老友呢?他还是十几岁时彼此什么话都说的中学同学吗?可是成了一个生疏的青年的天文学者?——无论怎样,我需要见他面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
就是夜里都有时从梦见C君的梦里醒来,终于盼到C君说是要到我的学校里来访我的那一天了。我在院中树阴下走来走去,顺着二门往外一望,心想C君不久就会从这里出现,——那费人寻思的C君,他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呢?数年来我们好像都分头走着两条各不相谋的黑暗小道,虽说中途也有时略通消息,但其中所经过的隐微是彼此谁也不能深知的。今天想不到我们竟会相遇了。
我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当我最后叫一声他的名字,握住他的手的时候。
“你更高了。”这是他见我面时的第一句话。这使我无法回答,但是我心中欢喜。
走进屋里,他把我的一丈立方的小屋端详了一番,坐下说:
“北平的生活真是清静,就是你的小屋也好像是很舒适呢。”
“夜里耗子过于搅扰了。”
“比人总该好得多吧。”他从裤袋里取出一支烟来,我看着他吸烟的神情,我相信这位老朋友是有了一些“哲学”了。
“C,你几时吸上了烟?”
“同酒是一个时候。在秦淮河畔喝醉了酒,夜里被一辆洋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颠簸簸地拉回到天文台,那是常有的事。”
C君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青年时却是很寂寞地过着。我陡然想起佐藤春夫的某一篇文章:“离开了示巴女王的某君不是躲在楼上仰观星宿吗?”(佐藤春夫:《黄昏的人》,周作人编译:《现代日本小说集》,第340页, 1923。)
“朋友,你的话说得我怪是凄凉的。但一转想,我也觉得现在人生的唯一妙诀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是研究天文,下黄泉是弄地质。这两件事都同‘人’不大发生关系,你整天在自己的小世界内挖一挖龙的骨头,或是拿望远镜望一望天上的星宿,那是不会有人管你的,你也落得把生命在一种近乎奇险的生活里消磨掉。我真羡慕‘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科学家,我只恨我当初不该多念了几本文学书,满脑子里装了些空疏的概念,处处不能忘情,弄得尾大难掉,拖泥带水,想找一座清静的天文台看一看空中的奇象是不可能了。”
“我们的天文台又何尝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美好呢,至今还没有一架仪器哩。”
C君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我这小屋也不很舒适了,站起来说:“一同到公园里去走一走吧。”
走到公园里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把他的眼光注射在公园里的种种上面,不知从那上边温习了旧,可还是发现了新。他不住地吸烟,口角之间表露出辛尼克(辛尼克,即英语cynical(讽刺的)音译。)的微笑,他说:
“如今我们都能安安详详地坐在这里吸烟喝茶,谈些闲天,总算是有了‘进步’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中学时候对于一切是怎样地矫枉过直。出门因为不肯坐人力车总是步行,谈话时除了学术上或是社会上的问题外从来不知什么是谈天,公园一年未必来上几回;我从前对于旧礼俗的反抗曾经使全体的亲友目为败子,——如今呢,我这次回来,他们却都同样地欢迎我,赞美我,说我比从前‘进步’了。说真的,我也实在比从前‘进步’了,烟也吸上了,酒也喝上了,从前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做的事如今先是委曲求全、后是司空见惯地也都做过了,朋友,你说,我是‘进步’了吧?从他们的口中赢得了‘进步’两个字,这真是我此次北来的意外收获。至于我这次的目的,却不在此。我是太想念北平了,我想同它再见一次面,为了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至于什么故宫啊、汤山啊、八达岭啊,我都没到过,我这次也想郑重地拜访一番。作一个总结束,再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日了。”
C君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心情呢。我把话岔开,我说:
“你看,月亮升上来了,风怪凉的,我们一同喝杯啤酒吧。”
第二天,我们就分开了,各人的黑暗的小路还不得不继续着去走吧。眼看又是一年,自己是怎样走的都不能认识清楚,C君的我当然更是茫然了。只想起他那次的来访像是一幅淡色的画,一首低音的歌,在我的夏季时吹来了一缕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