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夹着一本书,到山里去散步。散步而夹着一本书,是一种矛盾。因为若是把心沉在书里,势必把四围的风景都忘却;若是不能不望一望眼前的树木以及远方的原野,书,就往往难以聚精会神地读下去。有时我想,我要坐在那条有最美的远景的石凳上读一读《纯理性评判》,体验体验自然的美景,与人的纯理性是否能够在一种境界内融会起来。但是《纯理性评判》始终不曾带到那里去读,一天却在一条林径里读到两句诗,那是贾岛的名句:
独行潭底影
数息树边身
这样的境界,怕只有尝透山林里的清寂的人才会感得到。当时我深深觉得,里边写着这两句诗的那薄薄的一本线装书已经化成自然里的一草一木,这次我把它带出来,不是一件多余的事了。
近代欧洲的诗人里,有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歌咏古希腊的Narcissus(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自爱狂。),一个青年在水边是怎样顾盼水里的他自己的反影。中国古人常常提到明心见性,这里这个独行人把影子映在明澈的潭水里,绝不像是对着死板板的镜子端详自己的面貌,而是在活泼泼的水中看见自己的心性。——至于自己把身体靠在树干上,正如蝴蝶落在花上,蝶的生命与花的色香互相融会起来一般,人身和树身好像不能分开了。我们从我们全身血液的循环会感到树是怎样从地下摄取养分,输送到枝枝叶叶,甚至仿佛输送到我们的血液里。(里尔克(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有一篇散文,他写到在他靠着树时,树的精神怎样传入他的身体内的体验。)这不是与自然的化合,而是把自己安排在一个和自然声息相通的处所。
这两句诗写尽了在无人的自然里独行人的无限的境界,同时也似乎道破了自然和人最深的接融的那一点,这只有像贾岛那样参透了山林的寂静的人才凝练得出来,无怪乎他在这两句的下边要自下注解了:
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