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坐在院子里的苦楝树下,有几片斜阳透过树叶掉在姐姐那张白而肥硕的脸上。
母亲从外面回来,扛了一捆桑树条,桑条上沾着麦苗与青草,散发着脉脉的清香。
姐姐的身子动了一下,母亲就眼望着苦楝树沉沉地叹了口气。
“二十五岁了。”母亲说。二十五岁的姐姐始终是母亲心里的一块沉重。因了姐姐的肥胖,因了姐姐不太灵敏,还因了姐姐……
也因了母亲的沉重,姐姐愈显忧郁。
“真担心啊。”母亲说。
“真担心啊。”我也跟着说。
那是一个冬天里寒冷的下午,我和母亲还有姐姐走在了去李庄的路上。母亲脸上洋溢着兴奋。媒人说,男方家里条件好,住的是瓦房,只是那男人是个哑巴。母亲说,好好好,哑巴更好,不说话免得吵嘴。
姐姐脸上也是少有的轻松和羞怯。
男方的父母一脸的笑,哑巴也是一脸的笑。母亲围着房子东看西望,悄悄对姐姐说:“你要是嫁到这里,可比在家住草房风吹雨淋强得多呀。”
晚上,寒风飒飒地吹,床上的稻草是新铺的,很是软和,还散发着幽幽的草香,我想这哑巴男人家里就是比我家好。母亲阴阴地盯着姐姐的脸说:“去把尿屙了。”姐姐的脸也阴阴的,姐姐就去了隔壁茅房。姐姐躺下的时候,母亲说:“警醒点。”
瞌睡不断地在我眼皮上爬动,姐姐的鼻翼里发出了响亮的鼾声。迷迷糊糊间,又被母亲的声音惊醒。
“去屙尿!”
姐姐忽地停住了鼾声,睡眼蒙眬地去了茅房,母亲又开始叹气。
半夜的时候,母亲用手咚咚地打姐姐,姐姐把哭声压得很低,姐姐哭得越凶,母亲打得越重,母亲抡着的拳头将姐姐那一身胖乎乎的肉捶得闷响。母亲低声怨骂:“你这不要脸的,我才打了个迷糊眼哦,你又屙到床上了……狗日的不要脸的……”
姐姐的身下湿了一大片,也湿了我的衣裤。
母亲和姐姐不敢再睡,她们只有坐到床边。
天亮的时候,母亲当着男方父母的面打了我一个耳光,嘴里骂:“狗日的,都十二岁了睡觉还不晓得醒,把尿流到了床上……”
我眼里含着泪,我看到了姐姐那张白而肥硕的脸,哑巴男人的父母赶紧前来阻止,说:“小孩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母亲不断地摇着头说:“狗日的,都十二岁了呀……”
男方的父母和母亲开始商量姐姐和哑巴男人的婚事,男方的父母说什么母亲都说好。母亲带着我和姐姐起身告辞,男方的母亲却说让我和母亲先回去,要姐姐多住两天,母亲万般推托,姐姐则是一脸的诚惶诚恐。
姐姐留下了,母亲带着我往家走,母亲说只要能让姐姐嫁出去,那比什么都好,只要结了婚,对方想赖也赖不掉了。母亲又咬牙切齿,说:“这个狗日的,晚上该晓得起来去屙尿哦!”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几次将我踹醒,嘴里却喊着姐姐的名字。待母亲反应过来,她又开始叹气。
姐姐回来的时候双眼浮肿,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问:“还是糟了吧?”姐姐说:“没有呢,我晚上没睡。”母亲如释重负,脸上又溢满了笑。
终于等来了姐姐出嫁的日子,母亲那天满面红光,嘴里哼着歌。
母亲说:“好了好了。”
我也跟着说:“好了好了。”
一月后的一个清晨,姐姐的尸体在离李庄不远的池塘里浮起,母亲带着我赶去了,母亲灰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姐姐的脸愈显白而肥硕,水湿了她的衣服裤子还有她的眼。
母亲大哭不止,喃喃地说:“湿了,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