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馋,且能吃。
据妈妈说,半斤的白桃我一次能吃仨,成人巴掌大的螃蟹我吃它一双,一个足球般的西瓜从来不用别人帮忙。至于冰棍儿嘛,这个因为每次都是我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且都是背着家人偷偷消灭,所以妈妈说她没法统计具体数字。
当蝉儿藏在枝叶间吱吱乱叫时,卖冰棍儿的便踩着点登台亮相了。
他们三三两两骑着加重自行车、车座后带着一个长方形木箱,木箱上通常盖着厚厚的小棉被,棉被外裹着一层塑料布。嘴里似喊非喊,像唱又不是唱,长腔短调,满村生响,“冰棍儿,冰棍儿,小豆冰棍儿,解渴带凉的冰棍儿……”
卖冰棍儿的都是各村没有地的闲人或是早早退了学的孩童,他们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在本村卖。西村的去东村卖,东村的来西村卖。可能是怕在本村不好收钱或是难为情吧。到冰棍儿厂批发了,再走街串巷地去叫卖,赚这中间的差价。
这一声声抑扬顿挫地喊唱后,有孩子的家里便随之生出各种声响,大人的喝斥、小人的央求、开抽屉、翻炕席……而后便跑出各色人,举着钱的笑得像花,埋着头的肯定有泪,这个扯着娘的裤角在地上打滚,那个把奶奶摇得差点跌倒……
卖冰棍儿的一看乐了,嘴里的话像串起来的糖葫芦,“我说大嫂啊,大热天的就给孩子买根儿呗!”“别急,别急,多着哪!”“小家伙,快回家要钱去,我在这儿等着。”“啥?啥?要啥样的?小豆的还是奶油的?”……
记得那时最普通的冰棍儿是一种黄色的,长条状,两分一根。再贵一些的,就是小豆的,五分一根,还有一种奶油的,一毛一根。
我经常吃的就是两分一根的,五分小豆的吃过几次。一毛奶油的只吃过一次,确切地说,那不算是吃。
那次,我买了冰棍儿往家走,正看到村东头的二焕。她手里也拿着一根冰棍儿站在我家的东墙前,我用眼一瞥,不会吧?竟然是奶油的!为了证实,我走上去定睛细看,颜色是白的,而且外面用一种带蓝色图案的纸包着,没吃猪肉,却常看猪跑。真要命!果然是奶油的。
我闻到了一种不同于黄冰棍儿的味儿,香得诱人。她慢吞吞地吃着,不,不是吃,而是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舔一次嘴里就会呼出一口气来,那气,也香得馋人。
我拉着她坐在墙角边,一块冰棍儿吃完,我也打听到了她这块奶油冰棍儿的来历。原来,前几天她在天津的姑姑来了,给了她十块钱,她娘扣下八块,给了她两块自由支配。
她呼出一口气说,这两块钱我全吃了奶油冰棍儿,你算算,能吃多少块?
我没搭理她,用袖口抹了抹嘴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凭什么?凭什么她吃奶油冰棍儿?她家的穷在村里数一数二,她娘经常来我家借洋火,有时借两根有时借半盒。论学习,她追不上我的脚后跟。可她竟然在吃一毛一根的奶油冰棍!这是啥概念,她吃一根就等于我吃五根!还说把两块钱全吃了!那不就是二十块吗!也不怕撑着!
于是,我找出了钱包,翻翻还有一块八。我拿出一毛飞快地跑出去,顺着喊声找到了卖冰棍儿的,把钱一伸,要奶油的!卖冰棍儿的小眼一眯,丫头,奶油的没了,要小豆的行不?我连连摇头,丧气地走了。
第二天,下雨了。
雨一连下了四天。
第七天,终于等来了卖冰棍儿的。
我举着奶油冰棍儿一路向东,小跑到了二焕家门口。我也想让二焕看着我一口一口把这根奶油冰棍儿吃完,不,是舔完。
她家的门关着,我不敢进去,二焕有个疯哥哥,常常用土坷垃打人。于是,我在门口大声叫,二焕,二焕。没人答应。我又跑到她家房山旁,用脚咣咣踹,踹得我两脚生疼,也没声响。看看手里渐渐变软的冰棍儿,望望天上的太阳,我咬紧嘴唇。心想,不能吃,不能吃,一定得让二焕看到。
可那要命的奶油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真有点忍不住了。
我继续在二焕家门口徘徊,继续一声声叫着二焕,二焕。
不知多久,二焕家的邻居东海哥从乡公社下班回家。看到我,说,别喊了,就二焕她聋爷爷在家,二焕跟着她爹娘去天津给她疯哥看病了。
东海哥说这些话时,我手里的奶油冰棍儿正化作汤汁,顺着我的胳膊肘一滴一滴地流到地上。我赶紧把棍儿放在嘴里吸吮干净,然后,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