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逮到那只芦花鸡,刚把它摁在地上,就听到二焕在门口杀猪样地喊:出来啊,出来啊,李玉坤出摊儿了,糖拔子买不买啊?
我放了芦花鸡,抹着手上的鸡屎。
这段时间,我迷上了玩小人游戏,就是把糖纸折成长条形,然后把一头拧弯折成小人的形状。颜色花哨的做女子,好看的唤小姐,次之称丫环,黑的白的当男人,板正的为公子,次之叫书僮。当时只玩两个剧目。其一《西厢记》中的张生会崔莺莺,其二是《精变》,傻公子追小翠。可那日,二焕却拿出一个头上插了通红通红鸡毛的小人,非要演哪门子《穆桂英挂帅》。我白她一眼,说你腚上都长尾巴了,还穆桂英呢?二焕并不恼,抻抻那根红鸡毛道,你懂个啥,这是元帅的雉鸡翎,雉鸡翎一抖,杏眼一翻,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哼,我知她娘又在家翻腾那身戏服了。她娘不就是在镇上的戏班子唱过戏吗?不就是演过穆桂英挂帅吗?
可那根红鸡毛的确好看。于是,我踩着鸡屎钻进鸡栏来。左找右找,除了黑便是黄,就是没有一根通红通红的。我索性拿玉米秸把窝里的鸡都给捅了出来,逮住那只芦花鸡,没有红的就用它了!正想拔几根,就听到二焕叫了。
二焕手里拿着块糖拔子,站在我家门口。我问二焕你红鸡毛在哪弄的啊,我家咋没有啊。二焕看看我头上沾的鸡毛,笑得跟抽筋一样,咯咯咯,你咋这傻,哪有那种红鸡啊,鸡毛掸子上扯的!甭说红的,想要啥色的有啥色的,咯咯咯。我踹她一脚,呸,你笑呢还是母鸡下蛋呢,早不说,害我钻鸡窝。
她手里的糖拔子已经从黄色拔成了白的,我问她,多少钱一块儿了?你买了几块儿?她啪啪地拍着口袋,李玉坤给的,三块儿,没收钱。我说你长得俊是不?他咋总送你,不送我?二焕瞅着我说,谁知道呀,可能是嫌你眼儿太小了吧。
我走到里屋,姥姥正在炕头打盹儿。我轻轻地掀开炕席,翻出一毛钱。
街上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果然,李玉坤的摊儿已然摆好了,他闺女正推着空车往家转。他的摊儿就在我家南屋的向阳处。这是十字街上最好的位置,为了争这个地界儿,他跟卖瓜果的老王头都掐了架。
我跟二焕蹲到摊儿前来,李玉坤坐在蒲团上,套个棉坎肩,戴着瓜皮帽,手里握着长烟斗,嘴里哼哼地唱着戏。听妈说他以前是戏班的头儿,后来因为犯了事儿让人给撵家来了,说那事儿挺臊人的,我咋问妈也不说。他前面架了一张木板,上面放着三个瓷盘。一个是用萝卜熬成的糖拔子,一块一块的长方形,很整齐地摆着,下面是白粉样的东西,为了不粘到盘子上。第二个盘里是欢喜团,就是用大米小米跟糖稀粘在一起团成的小圆球。有单个的,有几个穿成一串的,有的点了红色的点,有的点了绿色的。第三个是糖稀,放在一个大盆里,很平整,还没有开张哩。
看到我们,李玉坤不唱了,问二焕,咋又回了?二焕没理他。我们东瞧西瞅,对每块糖拔子和欢喜团评头论足,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去……还没等摸到呢,他的烟斗就伸过来了,丫头,莫拿,莫拿。
这老头,眼还挺尖的。我把手缩回来,大爷爷,你也送我块糖拔子吧。李玉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你咋送给二焕呢,还三块儿,我要一块儿还不行啊。李玉坤嘴里哼哼地唱着,你跟二焕可不能比。我往前拉了拉二焕,我咋就不能跟她比,大爷爷你看,她是闺女我也是闺女,她上小学我也上小学,她的眼比我大,可我的嘴比她大呀。李玉坤笑了,你这鬼丫头,说话像蹦豆,快拿一块儿吧。我忙拣了块大点儿的,把兜里的一毛钱往下摁了摁,跟二焕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
大爷爷,大奶奶怎不在家?听说是你把她气跑了,有这事儿不?
丫头,净瞎说,再说把糖拔子还我。
别啊,我也是听大人说的。大爷爷,我还听说,大奶奶想接你去享福,你硬不去。要是你闺女找了爷们儿,谁管你呀?
在这里摆摊儿,能瞧见心边儿上的人,做自个儿愿做的事儿,不也是享福吗?闺女嫁了,自己管自己呀。
啥叫心边儿上的人啊,我们不是坐你旁边儿吗?要不,我当你闺女吧,有糖拔子吃。
你给我当闺女?行啊,天不亮你就得给我做饭,没擦黑你就得给我端洗脚水,冷了给我做棉袄,热了给我呼扇子,能不?
不能不能,怪麻烦的,我不当了。
我忙拉了二焕跑,刚站起,就看到二焕她娘从我家屋山拐了出来。二焕躲到李玉坤身后,她娘还是看见了。急着脸过来抓了二焕的手就走,一边走一边骂,你个死丫头,说不让你往这凑你偏凑,再让我看到吃糖稀糖拔子,我把你嘴缝上。二焕大哭起来,糖拔子也掉在了地上。李玉坤望着她们的背影叹着气,脸色阴沉下来。
我忙把手里的糖拔子胡乱塞进嘴里,跑回家。跟姥姥说起这事,姥姥说,放着好日子不过,李玉坤的魂让人牵走了……
其实,这些都过去好多年了。
好多年后,我回家。跟妈去我家老屋,路过一个院子,里面破旧的不像样子,靠墙边放着一只大磨盘。我问妈这是哪家?妈说,亏你小时候总白吃人家的糖拔子,这不是李玉坤家吗?我问人还在吗?妈说,早过去了。闺女嫁人后,被老伴接了去,不到一年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