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的案子如果不一件件来做,你怎么能确保不会成为另一个悬案?”
我愕在原地看着他,他换了条腿搭着,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撩起眼瞥着我。
“记住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这种事情以后多的是。等你把眼下这个案子破了,再想别的事情。”
言外之意,我不做还有大把人等着我的位置。我无力跟他辩驳什么。队长对于我一直像是个老师。也许是出于对前辈的敬畏,我没有回应,只是立正对队长敬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那时,他忽然又叫住了我,丢给我一张照片,是当时拍的尸体的照片。
“看看,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将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摇摇头。尸体的姿势,证物的摆放,甚至连那天早上单薄的阳光的角度都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报告,我没有发现问题。”
队长从眼镜的上半部分盯着我看了会,摇摇头,对我挥挥手。
“拿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
他并没有提醒我的打算。我苦恼地回了家,把事情记录下来,将照片贴在分析用的白板上。倒头睡在床上。
黄怡然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等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时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姑娘。
三
第二天我刻意等到放学的时间才硬着头皮再次去了黄家。原本计划着还要在门口蹲一会黄怡然才回来,可没想到我刚上楼,门就自动开了。黄怡然木然地站在门内盯着我。
“我刚才从窗户上看到你了。”
“你逃课?”
“我被退学了。”
“……为什么?”
“没钱交学费。”
她像说着别人的事情,让开些,放我进了屋。我发现这个女孩永远有让我愕然的能力。
“我想跟你谈谈你父亲还有你昨天说的那件事情。”
她点点头,照例给我端来一杯水。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很凉。她却像被火灼了似的,狠狠往后退了一步。而后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闪而过某种可疑的尴尬,紧接着低下脸,避开我的眼睛,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了自己尖叫的欲望,兀自坐在一边的小凳上,像转移话题似的开口。
“我没亲眼看到那人杀我妈,反正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不见了。他跟我说我妈永远不会回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妈妈死了。”
“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然确定,他说要杀我妈和我说了不止一次。我妈被他打得全身没一个好地方,估计那天就是手重点,敲在了比如头上之类的地方。”
“那就是说你没见着你母亲的尸体?”
“我说了我妈一定死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忽然有些激动,半站起身,气呼呼地瞪着我,过了会,她忽然又露出笑容,哼了声。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她猛地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脸上露出个自嘲的微笑,“反正你们警察都是一个样子。”
我被她的神色刺了下,我咬咬牙,示意她坐回去。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问个清楚。那时候你多大?”
“小学。”
“小学——”我心里有些难受,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废话:“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挺想的,她在的时候那家伙主要打她,她不见了就开始打我了。”
她的神色又重新回复了木然。将要落下去的夕阳从房间那一头的小窗户里落下几缕,无力地在她身后摇曳。她的脸一直背光,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可她的声音迫使我相信她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我用很大的定力强使自己不被这样的话干扰,继续问下去。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你知道他有什么仇家之类的么?比如钱或者——”我斟酌了下字句:“感情方面的。”
“有,他外面有女人,那些女人过来的话都会打我,骂我是拖油瓶。”
她用一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语调称述着这个事实,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搅在一起。房间里的酒精味淡了些,地上还是凌乱地堆积着杂物。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的下一个问题。我忽然觉得,诸如岁月静好这样的词语根本无法触及这个女孩的灵魂。
或者说在很久以前,这个女孩就已经死了。
“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不知道,反正都是他随便找的,陪他玩两天骗走他的钱就开溜,谁会真的想留在他身边。”她自嘲地笑了笑,“谁会和那个女人一样那么傻,还给他生孩子。”
“你说……你的母亲?”
“如果她当初不生下我就好了。”
黄怡然忽然像感慨一样幽幽地开口。我浑身一个激灵,那种透心的凉意再次从脚底侵袭了心脏。
“你知道——”我斟酌字句,父亲这样的词似乎并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受害者最近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
黄怡然歪了歪头,盯着我。
“为什么要换称呼?”
“只是觉得——不大合适。”
“不大——合适吗?不大合适……不大合适……”
她的眉心动了动,接着整张脸像是舒展开了一样。她点点头,嘴里讷讷地重复着我的话,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讶然地抬起脸看着她,她瘪瘪嘴,耸了下肩。
“是不大合适。他最大的仇家,最近发生过争执的人就是我啊,你会不知道吗?”她说着,撩起袖子,光洁的手臂上触目惊心地烙着些新旧参差的伤痕,和那天那位老太太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这几条,上礼拜打的,这些,我小时候拿火钳烫的,这些,上次被他用板凳砸的,还有这个——”她顿了顿,指着最新的一条,“这条是他死前那天晚上打出来的。”
我打了个冷颤。那些伤口只是用看就觉得骨头里都酥麻麻地痛,更何况是承受在她这样纤细的身体上。紧接着,黄怡然放下袖子,站起身,背对着我撩起上衣,毫无所谓地将后背露在我面前。我来不及制止,就被她背上那些伤痕吓傻了眼。
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印记,就好像一条条蛇一样盘桓在她的身体上。嶙峋险恶,吐着红红的信子一直蜿蜒朝上,直到扼住她的喉咙。我的身体里响起了某种声音,仿佛有人在我的体内点了一把火,火苗轻佻地舔舐着我的心脏。我捏紧了拳头,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温度,而她在我面前一直安静,冰冷的气息四散而开,浇灭我的愤怒。
当时我怔了良久,她也不动。太阳光消失无踪,屋外似乎开始下雨,可当我抬起头去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风打在玻璃上撞击出的声音。黄怡然轻微的呼吸响在这个房间里,我似乎能幻听到她被那个男人折磨时从喉咙里发出的悲鸣。
幼小的,可怜的,脆弱的。
裹在单薄的衣服里,蜷缩在这间黑洞洞的屋子正中。男人举起手里的东西,用被酒精染红变色的双眼瞪着她,嘴里吐出喃喃的粗话,紧接着用力往她身上抽去。
而她可以做的,除了躲闪,抱着头颅,使劲将自己藏进阴影里,又能做什么呢?那种时候,连哭泣和眼泪都是多余的吧。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人躲在这样的黑房子里,用那双眼睛看待这个似乎永不会升起太阳的世界的。那种阴冷和潮湿的人情世故,那些身体上的伤口,一到雨天就会无比清洗地提醒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她身上,发生过的最肮脏的事情,让她觉得连自己的存在都是一种错误。我听见自己嗓子里传来咕嘟的吞咽的声音。我的手指很僵硬,就像那天的男人一样,放在身体边,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服拉下来,尽量不去碰到她的身体。她对人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和厌恶,尤其是我这种,对比起来,拥有绝对力量悬殊和控制力的男人。直到让她重新穿好了衣服,我又退了一步。黄怡然回头看着我,长发直直地散落在背上,像茧子一样包裹住了她的身体。她的眸子里流转着一种我不理解也永远不想去理解的情绪,就像来自世界的另一端的人才有的那样。
“所以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了那个男人,所以才一直追问我?”
她对我展露出一个笑容。
冰冷的,嘲讽的,悲切的。
黄怡然的笑容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不一样,她只是为了笑而笑。她在笑的时候身体颤抖的最厉害,手不自觉地抓着自己的胳膊,狠狠用力,直到掐得双方都没了血色。这只是她用以保护自己的唯一工具。
我无言地盯着她。她说得对,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她,而理由却幼稚的让人现在的自己想哭。我当时只是将无数看过的电视剧和书本套用在了她的身上,并告诉自己,我即将因为这起案件成为远近闻名的侦探。而在第一次和她接触后,这种怀疑就愈发强烈,直到今天就算我知道了隐情也还是没有消除。可现在我觉得就算人是她杀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好像那个老太太说的一样,死了就死了,造孽。尽管这个念头只在我脑子里闪现了一秒钟,却足以让我浑身如遭雷击一般打了个激灵。
“我没杀他,那天我去学校谈退学的事情了。不过我倒希望是我杀的,至少你们不用去查凶手,没人该为杀了这种人负责。”
“你呢?你就该为这种事情负责么?”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像是惊讶。
“我?我这种人,活着只是浪费。”
而到最后,她只是这样讷讷地吐出一句话,又笑了笑,眼眸倏然就黯了下来。我安静地看着她半晌,摇摇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多余的,你也一样。”
四
我将记录下来的事情汇报给队长,除了一件。我离开时黄怡然送我到了住宅院门口,她的身影被路灯拖得很长,然后逐渐变淡直至消失。我几次让她回去,她都固执地摇头,却也不与我说什么,只是跟着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就算衣袂相接也很快带有礼貌的离开。
到了转角,我坚持让她停下来。她仰起头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犹豫开口。
“你说我也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她的表情很认真。
“我觉得——就算你经历过这样那样的事情,你的存在对于很多人而言还是很有意义的。不要看低自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眸子动了动,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很多人?什么人?”
“嗯——也许现在没出现,或者已经出现了你不知道。像你妈妈,如果你不重要,当年她为什么非要护着你,宁愿自己挨打也不肯离开?”
黄怡然又是一愣,过了半天,忽然开口转了话题。
“你——明天还要来吗?”
其实我应该摇头的,该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我没有理由再出现在她那里。可鬼使神差,我嗯了声,点点头,接着就像做贼心虚似的赶紧补充了句。
“我还有事情没问完,今天太晚了,明天继续。”
她一愣,倒不在意我的话,忽然像是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眼神顾盼流转,看着别处,顿了好久才幽幽地开口。
“那你明天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上次那种花吗?已经枯了。”
“你喜欢?”
“嗯,香。”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承诺,导致我在跟黄怡然的学校求证时就像做贼一样忐忑。她们的老师是个中年的女人,姓王。听到黄怡然这个名字显然一愣,我猜她应该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关于黄家的报道。
“请问9号那天,黄怡然是在学校里谈退学的相关事宜吗?”
王老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的光。现在正是下课时间,她们的办公室是共用制,一眼扫过去,我粗粗算了下,除去不在的老师,一共容纳了十四个人。
“请问,她和她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吗?”王老师凑近我,显得极有兴趣,“我的意思是,如果没关系,你也不会专门来调查她的那个——”
“不在场证明,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男教师走过来接口。我有些头痛,这个办公室的老师们大多对我的问题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不管是故作矜持没有上前的还是大咧咧毫不在意凑过来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或多或少想要探知事情的神情。
我的心里瞬间冒出些不舒服的感觉。
“这只是例行询问,我们需要知道所有和受害者相关的人的去向而已,请不要过多猜疑。”
我的声音有些僵硬,态度也不大自然。那些老师显然察觉了我不快的心思,稍微收敛了些。
“她那天是来办退学,还闹了会。本来还剩下点手续问题,需要她家长过来亲自确认。但是你看到了,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学校也就没有过多去催她。”
王老师的语气理所应当,甚至像在对我炫耀学校的通情达理。我沉默地记录她的话,现在唯一能让我感到愉快的事情恐怕就是拿到了黄怡然的不在场证据。
年轻的男老师探头来看我的记录,我微微往后躲了躲,他抬起头,推推下滑的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其实那个黄怡然吧——平时倒是不吭不哈的,老实得很。但是学习很糟糕,问什么也不吱一声,看见老师了就会低着头走,班里没什么朋友。”
“但是她倒是经常迟到早退什么的,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告诉我们。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你,像听不懂一样。”
“对啊,我好几次想专门去她家里家访,给她做点补习什么的,她一言不发就这么盯着我,看得人慎得慌。我想着我干嘛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搞不好去了还被赶出来。”
“这孩子是挺怪的,大夏天来上体育课吧也穿长袖衫,几次都差点中暑晕过去,还不说一声。你说,要是她真的在我的课上出点什么事情,到时候责任谁来承担?”
那男老师的话一下点燃了整个办公室的气氛,我沉默地注视着这帮为人师表,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自己如何想要对黄怡然施以援手,又如何被黄怡然的冷漠骇退。
我没有一点立场可以指责他们,只是头脑中无法停止地回放着黄怡然袒露给我看过的那些伤口。
长条形,圆形,三角形,不规则的崎岖的图案……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曾经注意过。其实就算是我,在真的看到之前,又怎么会往那方面设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