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回京五日，百里甫率大军回朝面圣。
至尊为了褒奖他在战场上的劳苦功高，特此言勤政楼。回到府上换身衣服就急匆匆进宫去了，绮罗听闻消息，赶去他人已去了。
再回来已是月华如练，夫人在窗下看书纳凉，绮罗倚凭几上翻看乐谱，时不时抬头往向廊外练剑的凤歌。凤歌舞剑十分熟练，从山南西道回来，夫人给他换了一把六斤三分重的剑，但他舞得丝毫不费力，七十二道剑花舞得密不透风，急吼吼有风雨将倾的气势。
只见他将手中的剑向空中一抛，以足点地，飞身踩着白玉柱，一个旋身，正巧接住急急下坠的剑。
她不禁放下手中的乐谱，拍手称好：“好！”
夫人吟吟笑道：“莫夸，他又不是做剑器舞的公孙大娘，不需要人去夸。你只需告知他哪点舞得不恰当，否则他真当自己舞得已然十全十美，散漫懈怠。须知剑法是他在战场上保命的根基，半点也马虎不得。”
绮罗听后，应了声“是”，便缄口不再言语。
外头走廊上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们婉啭悦耳的见礼声越走越近：“将军！”
百里甫大笑着走进屋中：“夫人又在训导绮罗？”
绮罗欢喜着站起身，一头朝他奔去，待见到他的身影，规规矩矩地跪伏地上，拜道：“恭喜阿爹大胜而归。”
百里甫将她扶起来，逗笑道：“绮罗快快起来。”
她乖巧地起身，站在他面前。将军笑道：“快让阿爹看看，几个月不见，小绮罗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女儿又不是菜谱里的菘菜，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变高的。”
“哦，是吗？既然体量一朝一夕之间不能变高，那学问可是一朝一夕慢慢积累来的。最近几月先生教了些什么？”
绮罗略略思忖道：“先生教了古体诗文。”
“是吗？”将军将她拉至榻桌前，坐下，摇头晃脑：“那我可要考考你，会不会做古体诗。”
绮罗一脸骄傲：“阿爹出题目便是。”
“我离家五月，你便做诗，吟诵这些日子你和阿母如何思念于我。”
“这有何难？”绮罗偏过头望向他，略一思考，吟道：“杨柳依依，幽幽烟雨；雾掩山水，胡见雁归？”
念毕，她问道：“阿爹，我的诗做得如何？”
百里甫慈爱一笑：“不错，绮罗念诗当是不错的。”
“阿爹总是这样。”凤歌收剑从廊外进来，扯了块汗巾一面抹脸上流淌的汗水，一面说道：“绮罗的诗平平无奇，也总是夸奖她。我的剑法舞得再精妙，也只能落得个臂力欠佳。”
绮罗闻言嗔道：“我的诗平平无奇，每次阿母做的诗会，你为何都不如我？”
凤歌反唇相讥：“韩文公说过‘术业有专攻’，你怎么不说我在校场上舞得动六斤三分的剑，可你不行？”
绮罗不甘示弱：“那你为何也不说我能奏得出琵琶珠玉之乐，可你只能拨响四弦？”
凤歌一时语塞。
将军见一双小儿女争执吵闹，心生欢喜，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夫人款款上前，笑道：“宫宴上不知喝了多少酒。回来铠甲都不解，就知道同他俩胡闹。”
“夫人，今天我真是高兴得很。这战甲不慌着解。朱校尉，那我的宝剑来，我要和凤歌比划比划。”他朗声而笑。
朱校尉应诺，捧来他的剑。
百里甫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问凤歌道：“可敢和我比比剑法？”
凤歌负剑于身后：“请阿爹赐教。”
两人当下就移步中庭，相对而立，一人手中执了把寒光闪闪的剑。
夫人捏着丝帕嘱咐道：“思迩，你今夜饮酒颇多，下手可得注意些，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凤歌。”
将军笑了笑：“放心吧。”
言毕，右手已是迅捷出招。
将军的剑挥舞得又快又缜密，像是跳最激烈的胡旋舞，袍袖翻飞间如蛇龙游走。
但凤歌一怔之后，迅速横剑于胸前，躲过将军的来势。
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竟然丝毫未显颓势。两人僵持了片刻，高下不分。
可将军过于了解凤歌。他的剑是他亲手所锻造，他的武功是他教着比划，所以他知道凤歌的弱点，他尚幼，气力终究不及，熬不过多久就会体力不支。所以他上跳下窜，从不同的方向进攻，逼得凤歌腾挪走位。
面对将军汹涌而至的攻击，凤歌如同孤舟遇到狂澜。他从容应对将军的各种攻击，手中剑始终牢牢牵制着他的长剑。将军提气纵身，一剑挥出，凤歌迅即一闪，剑砍到他身后的假山石。
火花四溅、碎石纷落。
凤歌略略怔住，呼道：“阿爹。”
将军似是没有听到，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对她又是一顿猛攻。凤歌眉峰微蹙，他最难应付猛攻猛打。
廊上的人绮罗和夫人未曾见过这阵仗，纷纷屏气凝神。
凤歌的剑舞动得欢快，一直死死地环绕在将军身边，在他一个闪身的机会，他的剑挽住了将军的剑，用力一扯，将军猝不及防被拖至面前，他们离得极近，凤歌唇角扬起几分笑意：“阿爹，我的剑法如何。”
将军不慌不忙，反而也是笑笑。就在凤歌一手挟持他，一手欲卸去他手中剑的时候，将军四肢突然发力，凤歌小胳膊小腿根本压制他不住。他的腿一抬，锁住凤歌的腿，凤歌眸中现出慌色，脱手后撤。但不及他撤退，将军反手一勾，膝盖一提，正中凤歌的大腿。
凤歌不堪受力，连退数步之后终于背抵着破碎的假山支剑半跪。
他笑着走到凤歌面前，伸手拉他：“记住，在你没有实力一招制敌的时候，千万不要和敌人正面打。刚才你若是不那么急躁，能沉住气与我再过两招，耗费我的精力，说不定。你就能制伏我。”
凤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可你是我阿爹，不是敌人。”
“到了战场上，不管你对面站的人是谁，都是敌人。”将军道。
凤歌瘪瘪嘴，似是不满。
百里甫拍了拍他的头：“虽然你战术欠佳，剑法也不如我想象中的好。但进宫做千牛备刀倒也足够。”
听闻这话，凤歌牙一龇，追问道：“阿爹，你说的可是真的？”
百里甫行至廊下，张开双臂，任由夫人为他解下铠甲，重复一遍：“这是至尊为你这次山南西道之行有功的奖赏，日后到了御前，万不可再如这般浮躁不懂事，万事都须谨慎了再谨慎。”
凤歌喜不自禁：“孩儿知道。”
他沉浸在喜悦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绮罗眉间浮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