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归江说:“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说不过去。”我摇头,“这里不是李凯他工作的城市,也不是他的家乡,他说他只是坐着火车,随便游荡,随机到一个城市寻找‘同类’。”
“有这样的线索应该早说。”赵归江奇道,“那他那个家人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心理诊所的?”
是的,这也是我奇怪的问题,我的心理诊所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毫不起眼。
那个人是怎么找来的?
赵归江问:“你信了李凯的话,怀疑他那个亲戚是追杀他的‘异类’?”
我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怪不得你一开始那么紧张,”赵归江说,“原来是因为这个。你们研究心理的就是细腻些,要是我们,每天忙着大大小小的案子都来不及了,哪有那么多时间东想西想也许是李凯告诉了家里人什么,那亲戚就找来了。”
看报纸的老板抖抖手里报纸,对赵归江说:“最近不太平啊,那个小区里杀了不少人的判了没?”在这里吃饭久了,老板早就知道赵归江是警察。
他说的正是那个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小区警卫杀人事件,事件造成了三死一伤,影响十分恶劣。
赵归江答道:“过一阵就开庭了。”说完,又对我说,“如果这世界上的犯罪,全都能用同类、异类来解释,我们就轻松了。犯罪的全是异类,‘咔嚓’全用手铐拷上,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吃完面,我和赵归江告别,裹着衣服继续往家走。
我还在想今天那个找来的人,赵归江说的是一个解释,但这解释不合理。如果李凯告诉了家里人什么,再怎么慢,也不至于一个月之后找来。
李凯自己有一个标准,来确定对方到底是异类还是同类,我很好奇那个标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能一口咬定我和张先生是他的同类并信赖我们。
这个点儿,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小区里更是寂静无声。
走到小区里,我又想起那个小区杀人的案件。刚才面馆分手前,赵归江说可以让我和犯人交流,做一个心理分析。
小区里有几个路灯坏了,灯光时亮时暗,一闪一闪,带着原本熟悉的景物也时亮时暗。
新闻上的事件看起来很遥远,但当你真正处于和新闻有关联的地点时,恐惧就会袭来。
只有那一个小区有杀人狂?
为什么杀人?是社会原因、个人原因?是外因居多还是内因居多?或者是因为,“他们”要杀光“我们”?
故障的路灯忽然灭了,四周变暗,两侧的草地、健身设备,都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手机声突兀地响起。
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通了电话:“你好,我是司空。”
“呼……呼……”电话那头没有人回应,只传来急速的喘气的声音。
我怀疑这是个骚扰电话,再次重复道:“你好。”
“你是……你是司空医生吗?”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那声音非常焦急,一边说话一边喘,似乎是在奔跑,声音甚至有些颤抖,“是司空医生吗?”
“我是。”我问,“你是……”
“我是李凯!”
随着这句话,头顶的路灯闪了一下又灭了。
直到冷风吹到嘴里,我才发现自己因为惊讶而半张着嘴:“李凯?”我一时没有办法理清自己的思路,为什么他会在这么晚的时间给我打电话,而且还是一副逃命的架势?
“你现在在哪里?”我问。
“我在家……不对,我刚从家里跑出来!”
“你回家了?”回家怎么能变成这么一副腔调?
“司空医生,我完了!”李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问:“怎么了?”
“我知道‘他们’在替换‘我们’,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动作这么快!”李凯语无伦次地说,“回到家,我才发现我完了,我身边已经没有同类了。司空医生,我完了!”
“你是说,你的家人也被‘他们’替换了?”我打了个寒战,“也许是你想错了。李凯,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你有被害妄想症,而且病情应该在加重。”
“不,不是!这不是什么被害妄想!”李凯吼道,“这是真的,你不能不信我!他们现在就在追杀我!我……”李凯喊到了一半,又突然不说话了,只剩下喘气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刻意压低的自语声,“不行,我不能大声说话,他们会发现我的……我得安静点……你不要和我说话,他们追过来了!”
这次手机那边彻底安静了下来,李凯似乎连鼻息都压低了。
我不在他身旁,看不到他处于什么样的情境中,只觉得听到李凯的话以后,这段长时间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我自己身上都传来一阵阵寒意。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低声问:“李凯?”
手机那边再次传来李凯的声音:“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我暂时安全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家?”
“今天晚上。”李凯的声音很低,透着一股紧张感,“我回到家,看到我爸妈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发现我妈我爸不对,但是……那是我亲妈亲爸啊!我现在朋友、爱人都没了,我一无所有,就算发现我爸妈不对,我又怎么去怀疑他们!我只希望我的感觉是错的,我看错了,他们还是我的爸妈,是我的同类!
“我想跑,可是我不忍心,司空医生,‘他们’披着我爸妈的皮,里面却已经不是我爸妈了,他们连我爱吃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说要给我做鱼……我对鱼过敏,曾经因为吃了一口鱼半夜被送进医院,险些丧命,隔了多少年,他们也不可能忘记我不吃鱼的啊!我知道‘他们’想要我的命,‘他们’想要替换掉我,我没办法和他们待在同一间屋子里面,我害怕。然后,我就找了个借口说要去超市,跑了出来。”
我问:“你确定你父母已经被替换了?”
“当然!”李凯说,“那是我爸我妈,我还能不知道他们吗?我本来想要一走了之的,可是我走不了,其他人都无所谓,我不能抛下我爸妈不管,也许他们还有救,也许,我还能救回他们!然后,我就回去了……司空医生,你知道我遇见了什么吗?”
“什么?”
“我回去了。我爬上楼梯,楼梯的灯坏了,楼道里特别黑,但是上面有光,因为我家的大门开着。我抬起头,看见我妈站在门口,她围着围裙,手背在身后看着我,对我说:‘你怎么才回来,买的东西呢?’”
“我快要哭了,司空医生,她背后就是我家,里面有电视机的声音,有饭菜的香味,那是我的家!站在家门口的那个人,是我的妈妈,她身上的衣服、裤子、围裙、拖鞋,都是我熟悉的,她那张脸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和我说话的语气,那么亲!”李凯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提高了声音,“可是司空医生,我看见了她手里的那把刀,她的手背在身后,握着一把菜刀!”
路灯的光又闪了一下,像一道划过夜空的闪电,随着黑暗再次到来,我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你不信我,你一定是又觉得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是我妈拿着刀子指着我,他们想杀我!难道刀子也是我妄想出来的吗?他们现在追杀我,难道现在追着我的两个人也是妄想出来的吗?”
李凯的声音透着绝望:“我什么都没了,司空医生,我的家人、朋友、恋人……全都被替换掉了,这世界已经快要被‘他们’占领了。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可是‘他们’却在迅速扩张。谁都不可信,司空医生,谁都不可信,说不定,下一秒,你也会被替换掉!”
我说:“李凯,你离开那里,去火车站,来我的诊所。”
“没用的!”李凯喊道,“没用的,我哪里都不去!我哪里都去不了了!”
他的喊叫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李凯?”
“‘他们’已经发现我了,医生,我逃不了了,不只是那两个,还有很多人,他们一起过来了,父母、邻居、陌生人……他们全部都是!全部都是‘异类’!他们……”
李凯的说话声被打断,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拿着电话,焦急地大声喊道:“李凯?李凯?”
那边毫无回音,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电话往回拨,手机中却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
我呆呆地站在路灯底下,一直闪烁着的路灯突地亮了。
四周的景物在灯光中清晰起来,我看着手中的手机,刚才听到的一切,像是一场梦,虚幻异常,现在才是回到了现实。
那天晚上,我时不时地回拨电话,但是李凯的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第二天,我托赵归江查查李凯的住址,可惜电话号码的原主是个陌生的女人,这种电话号码是原来街头随便贩卖的那种,不需要身份证就可以办理,中国叫李凯的人千千万万,光凭一个名字一个电话是再也找不出什么了。
“不太可能找到,”赵归江说,“希望比你回拨电话要小得多。”
我当着他的面,又回拨了几次电话,本来以为没有希望,没想到最后一次电话拨通了。
“喂,司空医生吗,找我有事?”
手机用的免提,李凯的声音一出,我和赵归江马上对视了一眼。这个声音和我昨天听到的那个哆哆哆嗦嗦的声音完全不同,轻松快乐,毫无压力。这让我把想要说的话全都吞了回去,那边又喂了两声,我才问:“李凯,你现在在家吗?”
“在啊。”李凯用那轻快的声音回答,“还是家里好啊,司空医生。我原来心理不正常就是因为在外面压力太大,回家就全好了,你看,我妈现在正准备给我做饭呢。果然回来是正确的选择。”
他说得轻松愉快,我却觉得恐怖,我问:“做饭,那应该有鱼吧?”
李凯说:“当然,红烧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和我说不吃鱼的李凯,和今天兴高采烈说吃鱼的李凯,到底哪一个是在胡言乱语?
“司空医生,”李凯继续说道,“我发病的时候,臆想症很严重,你不要在意。我去查了,那是被害妄想症,以后按时吃药就行。等我病好了,我们再聚聚吧。”
挂了电话,我陷入了沉默。
赵归江问:“你怎么想?现在,李凯是他,还是‘他’?”
我摇头,知道自己可能找不到真相了。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他们”,“他们”是不是一直存在于我们中间,替换掉身边的“我们”,我已经不得而知了。
“如果李凯说的是真的,”赵归江说,“也许当‘他们’发展壮大以后,变成异类的会是‘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才是‘他们’。”
所有的一切,到底是李凯的胡言乱语,还是事实,恐怕没有人能知道。
在那次电话之后,我曾经试探着再给李凯打电话,但是那个电话号码已经打不通了。毫无疑问,他换了电话号码。
李凯并没有在我这里留下足够的资料,我们所能联系的全部工具就是手机。现在,这个唯一的工具线索已经断了,这就代表我再也无法联系上他了。
我并不知道他换电话号码的原因,这个原因让人无法细想,只要一琢磨,就会觉得有一股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
也许李凯病情好转,不再去想象那些奇怪的事情;也许李凯已经变成了“他们”,原来的李凯已经死了。
真相到底如何我无法知道,从我的私心来讲,我希望是前者。
我坐在心理诊所,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正是上班时间,路人行色匆匆,白领、工人、学生……孩童、少女、青年、老人……透过一个窗口,便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们。
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
陌生的,或者熟悉的。
变了的,或者没变的。
只是这世界千变万化,所有人都会因为各种事情而改变,这改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恐怕也不得而知了。
而你、我、亲戚、朋友、同事,还有这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们,这浮华世界所有的喧闹之人,到底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是“我们”中的一个,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