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给王克做了心理测试,他的偏执性格数值略高于常人,这种人一般会把某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完全记不得就奇怪了。
我怀疑王克的病是由什么事件引发的,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由那次晕倒引起的,毕竟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这样的表现。
我又问:“在你发病前和发病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王克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他似乎已经猜出了我的想法,问,“司空医生,你怀疑我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变成这样的?是那次晕倒的事?”
我点头。
王克说:“我也怀疑是那次晕倒有什么蹊跷,但是我真的不记得晕倒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我说:“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女病人,她也是强迫症患者,症状表现为洗手。她每天洗手次数超过20次,每次洗手时间都在5分钟以上。
她随身带着干洗洗手液、洗手液和香皂,还有消毒湿巾。洗手的时候,先用干洗洗手液将手洗过一遍,再用香皂将手洗一遍,然后是洗手液洗手,最后是消毒湿巾。而且她洗手,一定要先从左手开始洗起,先是食指,然后中指、大拇指、无名指、小拇指。每根手指都要仔细地洗过,洗完手指以后,再洗手背,最后是手心。更麻烦的是,她洗右手的手指的顺序,和左手又是不同的。
她洗手的时候,不能说话,不能停止动作,不能洗错手指,不能拿错洗手用品,否则就得从头再来一遍。
人的皮肤受不了过度的清洁,而洗手液香皂消毒纸巾上的化学成分又很多,不适合频繁使用,所以她手上的皮肤病十分严重,红肿破皮裂口流脓,手腕以上和手腕以下的肌肤简直不像同一个人身上的。
这个毛病让她觉得十分痛苦,十指连心,手变成那样说不疼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更奇怪的是,这个病人并没有洁癖,她吃得下路边摊儿,能忍受自己的房间很乱,工作时也不怕脏。甚至可以说,这个病人生活挺邋遢,唯独对手指十分在意。
每一个持续性的行动都有它自己的意义。了解了这个病人的病情以后,我认为,她这么做是受到了某些事情的影响。
我和这个病人开始寻找她对自己的手指这么执着的原因,可惜最后我们一无所获。所以后来,我向她推荐了我的这个朋友。
我朋友叫崔明,是一个业余催眠师。我的这个朋友是个很奇怪的人,从了解催眠这两个字开始,他就疯狂地爱上了催眠术,并且一头扎了进去。我这一生也见过不少说自己擅长催眠的人,但是没有一个强过于他的。
说他是业余催眠师,主要是因为他不以这个为生,而且在我国,催眠并不能算是一个被认可的规范性职业,而崔明也有自己的职业——他是一个优秀的保险推销员。
在当今这个大多数人都对保险推销员有着很深成见的时代,没有后台没有门路的崔明业务量远远领先于其他人。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对他的客户使用了催眠术,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即使他不使用催眠术,我也相信他能做好这份工作,因为催眠的基础是心理学和医学,而崔明又是属于那种学以致用的人。
催眠之后,崔明引导着病人回忆,一年一年,慢慢回忆到刚开始有这种症状的时候。
然后,那个病人说出了一件已经被清醒时的她遗忘的事情。
那是在她七岁的时候,她父母临时有事,她就被父母送到二姨家。
某天,她二姨出门,家里只有她和二姨夫两个人。一直对她很好的二姨夫抱着她玩,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是二姨夫摸着她的动作却渐渐让她觉得不舒服。
那并不是普通长辈对孩子的抚摸,而是充满性暗示的抚摸。那时候的小女孩儿并不懂什么是性暗示,她只是觉得难受、害怕、不正常。
她挣扎着要从姨夫身上下来,二姨夫却把她抱得死死的。直到她哭喊着挣扎,那男人才把她放下,哄她。
她当时已经吓坏了,想要脱离那个人,二姨夫却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他一边安慰她一边亲她的手:“乖,不哭了,二姨夫和你闹着玩呢。”
她还小,她懂得不多,但她知道那不是闹着玩,因为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伸出了舌头,舔着她的手指。先是食指,然后中指、大拇指、无名指、小拇指,然后是手背、手掌。
一只手舔完了,舔另一只。
舌头碰到手指的感觉让她觉得特别恶心和害怕,她大喊着二姨的名字,说要回家找爸爸妈妈,要告诉他们二姨夫耍流氓。
这时候那个男人慌了神,松了手,对她说:“告诉他们干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她哭着跑到厕所,反锁上门,不停地洗自己的手,觉得手上脏透了。
二姨回来她也不敢开门,直到她父母来接她。
那男人和她父母说,他们闹着玩,他觉得她是全家人的小公主,一高兴,就亲了亲她的手,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她父母也信了。
她和父母说不是这样,二姨夫是流氓是变态,说完反倒被父母训斥,说小孩子懂什么,乱说话。
她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没错,明明是二姨夫欺负她,为什么自己会被骂?她举起手,告诉父母,自己手都被姨夫弄脏了。
她父母不耐烦地说:“脏了就去洗!”
她就又跑到厕所去洗手。
后来,她再提起这件事,依然会被父母训斥,开头是“一点小事你记那么久做什么”,后来就是“什么时候有这种事了?你做梦了吧”。
而所有的大人,都表现得和从前一样,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件事了,也许她并没有被二姨夫猥亵过,也许这些全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不过她却留下了一个自己手很脏的印象,无法控制地洗手。
就算她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内心深处还在被这件事伤害着,这件事一直深深地埋在她的潜意识里,所以她才会对洗手的顺序那么执着。
我接触过许多女童,甚至男童被猥亵的案例,这种事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儿童遭性侵、猥亵一直是一个被大多数人忽略的问题,很多人都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随便摸摸也无所谓,谈何猥亵。被熟人摸摸又有什么了不起?孩子小题大做。
但事实上,不只小孩儿,连同大人一起的案例中,有80%以上的强奸案是发生在熟人之间的。熟人并不是可以放松警惕的理由。
也有不少人孩子被猥亵以后,漠不关心、不去责怪加害者,甚至因为觉得孩子这么说熟人让自己很丢脸,就去责备受害的孩子,让他们忍气吞声。
正是因为有这种息事宁人的想法,不少人才被童年遭猥亵的阴影笼罩,甚至为此自责、抑郁、自闭,因为压力产生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
那个女性病人就是其中之一。
记不得,并不等于忘记,也许是被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认为王克也是这样,所以我向他介绍了崔明。
王克很快同意了催眠,对他来说,能够解决撞墙的问题比什么都重要。
屋子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王克有一堆香薰用品,但他在催眠时最喜欢用的,还是青草的味道,他说经过他自己的实验,这个味道最能让人放松。
目前看起来,效果不错,至少躺在床上的王克已经放松了一些。
“闭上眼睛,脚趾放松……脚掌放松……脚踝放松……小腿前面放松……小腿后面放松……膝盖放松……”崔明在音乐中放轻了声音,轻柔地让王克放松身上每一个部位,甚至连内脏器官和血管都一一说出。
这个过程有点像瑜伽的休息术。
崔明一边说着,一边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崔明不喜欢在催眠的关键时刻被人围观,这也是他无法声名远扬的原因之一。
等崔明打开门,让我进去的时候,音乐已经换成了海浪声,躺在床上的王克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崔明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表示现在王克已经进入到催眠状态。
我对崔明点点头,开始提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克闭着眼睛,语气平淡地说:“我叫王克。”
“今年几岁?”
“35岁。”
“你是公司白领,对吗?”
“不,我在经营一家五金店。”
确定他的说法没有问题,我开始把话题转到我们所关注的方向:“你有什么烦恼吗?”
“有,”王克回答,“我一直在撞墙。”
“所有的墙都撞?”
“不,只撞红色的。”王克回答,“撞15下。”
我问:“为什么?”
王克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我只好引导他从之前说起:“十年前,你有这个毛病吗?”
“没有。”
“请你想象出一堵红墙的样子,并将它用语言描绘出来。”
“很长,墙很高,上面盖着瓦片,不远处有古色古香的房子,周围种着很多花,还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大树下面,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墩子,有一个石墩子被太阳晒得很热。”
我只是问他墙的模样,他却描述出了一整个具体的地点,而且不只是视觉,还有知觉的描述——那个被晒得很热的石墩子。这让我有了一个新的猜测:“你站在哪里?”
“我在墙的前面。”
“你一开始就在墙的前面?”
“不,我从门走过来,顺着路走,一边走一边拍照,本来想去石桌那里坐一会儿,休息一下,然后看见了那面墙,我就走了过去,过去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我问出了自己的猜测:“你见过这个墙吗?”他的描述太具体,有很多细节,不像是想象出来的。
王克验证了我的想法:“我见过。”
“在哪里?”
王克说出了一个地名:“我和朋友去那里旅游,我们走散了。”
“这件事你和其他人说过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忘记了。”
“是因为这堵墙并没有什么特别,所以才忘记了?”
闭着眼睛的王克皱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好换个方式问:“你为什么靠近这堵墙?”
“因为它在呼唤我。”
“他是谁?”
“是墙?”
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说墙在呼唤你?”
“是的。”
“墙是活的?”
“不是。”王克说,“它是‘门’。”
“墙上有门?”
“没有。”王克静了几秒钟,又说,“不对,有,虽然它和你们想象的不同,但它确实是一扇门。”
“那是什么样的门?”
“那门是一堵墙。”王克说完,又否决了自己的话,“不,那门不是一堵墙,它是流动的。”
“流动的?像水一样?”
“是的,我知道这种门,它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想象里。”王克回答,“它会移动,会随机出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可能是天空,可能是海底,也可能是沙漠。”
我继续问道:“门后面是什么?”
王克回答:“是另一个世界。”他平稳地说道,“是我原本的世界。”
他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会从王克那里听到更寻常的答案,像是心灵或者肉体上的伤害,没想到却是这种有些虚幻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是的,在这个世界里,我经常不开心,焦虑、压抑,孤独,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周围的人也很陌生,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这不是属于我的位置。我经常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回哪里去。有些人认为这是人人都在思索的哲学问题,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不是。我这么焦躁的原因是,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世界。”
“你知道你的世界?”
“是的。”
“在哪里?”
“就在门后。”王克说,“我一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道门,它并没有固定在某个地方,而是随时改变着自己的位置,所以找到它并不容易。但只要我找到那扇门,穿过那扇门,我就能回家。”
这段话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醒了,但王克闭着眼睛,语气平稳。我看向崔明,他朝我摇摇头,证明王克还处于催眠中。
“所以那天,你打开了红墙上的门?”
王克说:“那里虽然和其他地方一样,但我知道那门开着,我一步就跨了进去。”
难道他没有撞上墙?我问:“你走进门里了?”
“走进去了。”
“你看见了什么?”
王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还是处于催眠中,眼睛松散地闭着,但是他的眼球开始不安地晃动,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面快速移动。
这样子十分诡异。王克躺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眼球在移动,似乎他的全部思想、全部动作都集中在了眼球上。
他没事吧?我担忧地看向了崔明,他对我摆摆手。
大概过了一分钟的时间,王克的眼球转动速度慢慢地变慢了;又过了一会儿,王克终于回归了平静。
我忽然意识到王克刚才是在做什么,但是我完全没想到在催眠中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王克是在做梦!
人的睡眠可根据眼球的动态分为两类,一类叫作快速眼动睡眠,一类叫作非快速眼动睡眠。快速眼动睡眠就是指人们在睡觉以后,眼球不停地摆动。我们都知道,睡眠的时候,人的身体会与清醒时不同,心率会减慢、血压下降、新陈代谢变缓、消耗热量减少、呼吸变得悠长。但在快速眼动睡眠中,人们的脑电波会发生变化,与清醒时相差无几,同时心率也会变快,血压也有可能升高,身体其他部分也会有相应的反应。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把人们叫醒,大多数人会告诉你,他们在做梦。
所以不少科学家认为,快速眼动睡眠与人类做梦有直接的关系,当快速眼动睡眠发生时,人们正处于做梦中。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催眠会与做梦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