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安雅说,“你是希望我不再想起这个问题,可这是不可能的,我看到任何一个人,甚至我自己,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我一边点头,一边思索着,安雅的问题是见到人,就会联想到孤独,但如果她独处,孤独感就会更加强烈。所以根据各方面的协商,最后还是得让她恢复交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怎样让我不孤独。”安雅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思考了很久,最近,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安雅抬起右手,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这个。”
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在脑海里思索小拇指的含义。在中国和美国,伸小拇指代表鄙视,但在某些国家,竖起小拇指则代表恋人和朋友。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安雅自己解答道:“是线。”
“线?”
“你听说过月老的红线吗?”安雅说,“月老将两个人的命运用红线连接起来,被红线连接的两个人就会陷入爱河,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条线。”
“你恋爱了?”
“不,当然不是!”安雅马上否定了我认为十拿九稳的猜测,“恋爱什么的,太肤浅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你看不到吗?”安雅将她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我的手上有一根线!不仅我,你也有!世界上所有人都有!”
她的手指白而长,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你果然看不见,这不奇怪,我之前也看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就能看见了。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去观察身边的人。然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如果已经到了出现幻觉的地步,那么安雅的抑郁症就已经不是轻度那么简单了,她应该去找专门的医生。我转过头,看向张先生,后者对我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是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妙,虽然我和张先生认识时间不长,但是,我竟然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继续听下去。
于是,我继续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传说,是有依据的,你懂吗?从第一眼看到这条线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月老的故事。”安雅说,“古人很早就看见了手上的线,他们没有办法解释,只能凭空想象这些线的由来,所以才会有月老的故事。但实际上,这些线并不是姻缘,它的意义远比姻缘要重要得多。”
“它不是姻缘,那是什么?”
安雅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思想!”
“思想?”
“是的,思想。这些线连接着思想,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思想相连时,他们必然会互相理解,了解彼此。那么相爱,也就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孤单了!”
安雅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直起身子,看着她。
“也许古代人能全部看到这个线,也许,只有像我一样的人能看到这个线。总之,他们最后编造出了月老的故事。不明真相的人们都觉得这个故事是个传说,但实际上,线,是真实存在的!”
“也就是说,那个线是一个管道,一旦相连,就能接通两个人的思想。”
“是的。”
“那你既然能看到线,就可以根据线,找到另外一个人。那时,你就不会孤单了。”
“哪有那么简单?必须是匹配的思想才行。”安雅说,“人的思想太复杂了,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只要有一点点不匹配,线就无法连接。”
我点点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安雅再次举起了自己的小手指:“所以我们手上的线,全都是断的。就像我手上的线,它只有一半,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的线是连接起来的。”
“所以,即使看到了这条线,你依然觉得你是孤独的?”
安雅点头:“对。”
“也许,这是一个无解的题。”我顺着她的意思说,“如果这条线从一开始就是断的,无法与任何人连接起来呢?”
“不可能,”安雅说,“传说不是这样的。”
“传说不能当成依据。”
“为什么不能?”安雅激动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七十几亿人口,为什么不能出现一个和你思想一样的人?而且人的思想随时都在改变,现在没有,也许以后就有了呢!”
我必须控制住她的情绪,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好得多:“你说得没错,但你也说过,人的思想随时都在改变,也许你可以和人们交流,告诉他们你的想法,或许有一天,你能影响到某个人。”
“不。”安雅摇头,“你可以像传销和邪教一样,操控人们的思想,给他们洗脑,但是,那种和真正的顿悟是不一样的,这个……”安雅看向了自己的手指,“是更加深层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看着自己的手指陷入了沉思,脸上充满忧伤:“不过,我很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人,然后一直孤单下去……”
她沉默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试图将她从孤单中拉出来,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里,无法自拔。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们结束了第一次交谈。
我建议张先生带安雅去正规医院查看。过了一阵子,张先生带来一些反馈,说安雅接受了治疗,按时吃药,但是病情并没有好转。
我不止一次地回想过安雅的话,甚至走在路上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留意路上行人的手指。这是一种很正常的验证心理,假设有人和你说“某地的人,脖子都比较长”,你到了那个地方以后,就会特别注意他们的脖子,而且即使那个地方人的脖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你看到其中几个脖子比较长的人,也会产生一种“果然他们脖子比较长”的错觉。
当然,即使受到了安雅的影响,我也无法产生这种错觉,因为大家手上并没有线。
我想起曾经和我很合拍的一个女孩儿,不知道她和我有没有安雅所说的那根线。
但即使有,现在肯定也断掉了。
我不愿意再去回想,所以这件事,慢慢被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在和张先生带来的某个病人聊完之后,我和张先生一起去某家很有名的餐馆吃饭。
因为人多,又没有预约,所以我们排了号,坐在餐厅外面等位。
餐厅外面坐着不少等位的人,这又是条人流量颇大的街道,来来往往行人不少。
我看着路上的行人,我很喜欢观察人,不同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动作和表情。
你可以随意猜测他们的心理和想法,但是你永远不会得到正确的答案,因为很多时候,连人们自己,都会忘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落到了人们的小手指上面,这个发现令我皱起了眉头,然后我想起了安雅的话。
“明明身边有那么多人,却依然觉得孤单,好像世界上只有你一个而已……很多时候,越是热闹,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这个世界那么大,宇宙那么大,但你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在想到它的同时,我也被禁锢住了。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周遭的一切,所有的声音,饭店的音乐声、人们的说话声、汽车的行驶声……都像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向外涌去,瞬间远离,只留下坐在椅子上的我。
我看着四周,知道这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变化,但在我心中,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人们在街道上川流不息,乍看过去,大家似乎离得很近,紧紧地挨在一起,形成一条璀璨的银河。但实际上,大家中间隔着的,是几十光年的距离。
人们永远不能了解彼此。
我忽然明白了安雅的话和她的思想。
她的焦躁、恐惧,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那是一种冷得令人心惊的孤独。
就在这时,一双手拍到了我的肩膀上,张先生说:“到我们了。”
随着那句话,刚才退潮一般离开的声音又以汹涌之势袭来,世俗的声音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将所有的情绪打得支离破碎,也将我重新扯回人间。
这让我重新想起了安雅,吃饭的时候,我向张先生问起了安雅的近况:“你还记得那个轻度抑郁的安雅吗?她怎么样了?”
张先生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她似乎去一个新的心理咨询师那里寻求意见了。”
我苦笑:“看来我还是不够专业,留不住病人。那么,那个新的咨询师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找的心理咨询师是谁。”张先生说,“不过我问安雅的时候,她说那医生很好。”
张先生皱起了眉,他的话和他的表情完全不相符。
我问:“她病情有所好转吗?”
“不。”张先生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他思考了一下,才对我说,“你还记得她说过的,手指上的线吗?”
“记得。”
“她说她手上的断线,已经连上了。”张先生说,“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和她具有一模一样的思想的人。”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问:“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先生举起右手小拇指,指向自己的头,“他们是用思想交流的。”
我之前说过,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是有可能出现幻觉的,显然,安雅现在就已经出现了幻觉:“她幻想出了一个能够和自己心灵相通的人?”
“也许你认为她的病情加重了,但是在我看来,她是发自内心地快乐。”
我忍不住用了嘲讽的语气:“快乐的臆想症患者?”
“快乐的臆想症患者和悲伤的抑郁症患者,我不知道哪个更糟。”张先生说,“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她。”
在张先生的安排下,我很快又见到了安雅。一见面,我就被安雅的改变惊呆了。
她面带笑容,活力四射,眼睛闪闪发光。
“你好,司空医生,又见面了。”安雅和我打招呼,“张先生说你很关心我,我很感动。”
完全看不出现在的安雅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她看起来,心态比我都健康。
我问:“你还好吗?”
“很好。”安雅看了一眼张先生,说,“张先生应该都和你说了吧,我的线接起来了。”
我问:“为什么会接起来?”
安雅说:“我不知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吗?人的思想随时在变,也许就是在改变以后,我们的思想就连接起来了。”
“你说的思想连接,就是你手指上的线?也就是说,你之前关于线的猜测,都是对的?”我谨慎地问道,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安雅产生了幻觉。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安雅完全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质疑,她兴奋地说道,“看到线连接起来的时候,我想过无数的可能,我甚至觉得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线的那头是我无法想象的东西!”
“你是怎么证实的?”
“当然是用思想!你不知道这有多奇妙,当我意识到线连上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声音,不,不是声音,是比声音更高级的东西,声音、文字、图像、影像都不足以形容意识交流的感觉。”安雅挥起手,“意识交流的感觉非常流畅,我觉得你们没有试过,应该很难理解。简单说来,就像是从拨号上网的年代,一下子进化到了光纤时代!”
就这个雀跃的比喻,就能看出安雅的心情有多好:“所以,线的那头,连接着的,真的是一个和你思想一样的人?”
“当然。”安雅说,“我们的思想是一样的,心意完全相通,对于同一件的事情还会有相同的想法!”
我问:“他是谁?”
安雅反问:“这重要吗?我们现在思想已经融在了一起,身份、性别、外貌、高矮胖瘦这些表面的东西,已经完全没用了!”
说到这里,安雅顿了一下,然后又很快说道:“没错,他也是这样想的。”
她停顿的那一下,只有两秒而已,似乎是在与线那边的人交流。如果是说话,这两秒时间完全不够,可要是安雅自己确认的“心灵交流”的话,那已经绰绰有余了。
拨号上网与光纤的区别。
只不过,这些的前提,要建立在安雅的“思想交流”成立的基础上。
“这很重要。”我说,“你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以及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你就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实存在。”
安雅的脸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我之前说过,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树叶。”
“这不是妄想,他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你们的思想一模一样,”我说,“那么,两种一模一样的思想连接在一起,还能区分出彼此吗?”
安雅愣住了。
“你们对于一件事情,有着同样的看法,只有一种思路,完全不会产生碰撞,只会融合。那么,即使你们思想相通,也分不出彼此吧?这种形态,就像是批量生产的商品一样,你要怎么区别自己和他的区别?”
“并没有融合。”安雅说,“他不是我,我们清楚地知道,彼此是不同的个体。”
“你们在交流?”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她追求的思想统一是无法交流的。
“当然。”
平常人能遇到一个40%合拍的人就已经很惊喜了,试想一下,你遇到一个人,你们的喜欢的画家、小说家甚至小说都有很多重合,那是一件多么舒心的事情,你们有很多话题,能够滔滔不绝地讨论。
这只是40%的相似度,如果到60%,那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说到你的心坎里。
但这都不是问题的本质,因为安雅所说的,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和零一样,都是一种极端,极端的东西,通常都是不好的。我问:“那么当你觉得孤独的时候,他是会安慰你,还是告诉你,他也孤独?他理解你的孤独?”
安雅似乎已经对我的询问不耐烦:“当然是后者。”
人们总觉得在安慰其他人时,鼓舞打气是最重要的,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在痛苦时,更希望找一个能够互舔伤口、理解自己的人。“振作起来,明天会更好,你看我不就很好”这种话显然不会带来任何正面效果。很多时候,人们需要的不是人生指导,而是情感宣泄。
“那么,你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孤独了吗?”
安雅对我露出了一个烦闷的表情:“当然。”然后她迅速说道,“我不知道原来是怎么和你们交流的,现在我觉得和你们说话很累。虽然你们心理医生中也有很优秀的人,但是无论是谁,都差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