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伍学才和气地对俄木支铁说:“兄弟,你只要一半,比你全要,最后闹出人命要好吧?”俄木支铁点点头,回答:“有点道理。”
吉伍学才又转脸看着尔古尔哈,声音却显然柔和了很多,他说:“你也别一条道跑到黑,你实在不给,他肯定去找依火夫哈。到时候还不是一堆麻烦?他如果也不给,没准儿会缺胳膊断腿,家支里的人不说是你害的?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反正我没钱,他敢跟我要房子我就跟他拼命,我不能让孩子们没地儿住。”尔古尔哈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她明白,这个俄木支铁是在跟吉伍学才做戏,只是自己没有证据,不能揭穿。
“呵呵,有性格。”吉伍学才笑道。然后,他对俄木支铁说:“你要是答应只收一半儿,我有个建议,你既能收到钱,尔古老师也不用掏腰包。”
“还有这种事儿?你啥意思?”俄木支铁问。尔古尔哈也觉得奇怪,问:“还有这种事?”
吉伍学才微微一笑,说:“是这样,最近县里有领导要到山上视察撤并校的事情,你们知道,县里领导几年都没上过山了,就是因为路不好。所以,这次镇上叫村里一定修出一条能让领导的车开到村子里的路。我们村分了一段,大约八公里。你们知道,咱们那段儿石头少,主要是泥路,所以,镇领导说最好铺上些石子,这样领导的车才能上去。咱们村是没钱的,所以,镇里叫我先垫上,而且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既然让我垫上,我叫谁送石子那就是我说了算吧?所以,俄木,你要是只要一半的话,我就把这个活儿给你做,你除了能收回依火不吉欠你的钱,还能有点正当的利润。你看咋样?”
“好啊,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了。”俄木支铁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吉伍学才淡淡一笑,对俄木支铁说:“那好,就这么定了,你走吧,我跟尔古老师还有话说。”
俄木支铁站起身来,对尔古尔哈说:“尔古老师,以前多有得罪,见谅!”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吉伍学才站起来,叫了一声:“服务员,上菜。”
他一喊,服务员就把菜上来了,圆根酸菜汤、坨坨肉、连渣菜、蒸羊排骨和辣子鸡。
“喝点酒吧?”吉伍学才柔和地问尔古尔哈。
尔古尔哈摇摇头,回答:“不了,等下我还要回山上,喝了酒不能坐摩托车了。”
“尔古,看你表情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有防备。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我承认,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一直喜欢。但是,我不会强迫你。尔古,我今天之所以想跟你喝两杯,是觉得你最近太苦了,想让你放松一些。”吉伍学才柔声地说。
尽管尔古尔哈心里明白吉伍学才这是在骗她,眼泪却不争气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的鼻子酸酸的,一时无法自制。
吉伍学才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她闪了一下,但是,那只手不屈不挠,她甩不开,就自己伏在桌子上抽泣,任由那只手在自己肩头温柔地拍着。说来也怪,霎时间,她心里居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哪知道,那只手居然很快变得放肆起来,居然在她身上上下游走起来,依火不吉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这样,这让她很舒服,很想,很想……甚至有那么几次,她几乎投降。然而,当那只手伸到了她的胸前,她终于清醒过来,用力甩开那只手,猛地站起身来。吉伍学才想抱她,她用力挣脱开来,抄起放在地上的背篓,横在二人中间,严肃地说:“叫人送我回家。”
吉伍学才的表情很是复杂,脸上的肌肉很是扭曲,他看着尔古尔哈,看了半晌才无奈地说:“好吧。”
【第六章 远行之前】
当尔古尔哈看着吉伍学才派的摩托车一溜烟地远去,一股浓浓的灰尘在山腰上久久地飞扬着,她站在家门口,忽然有些惆怅。她望着暮色里的大山,心里百味杂陈,很想大哭一场,却是欲哭无泪。
尔古尔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院子,屋子里亮着微弱的油灯,她有些内疚,去了趟山下,居然没有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东西回来,甚至没有买点米。唉,都是叫黄毛他们和吉伍学才闹的。
尔古尔哈刚一进门,不禁一愣。她忽然发现依火依坡、依火夫哈和阿枯、阿来都在,而且,一个个表情严肃,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除了他们几个,依火夫哈的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小菜和小英也在。尤其是小菜,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说头疼,尔古尔哈叫依火夫哈带她去镇上看看,依火夫哈一直说小菜是装的。
阿依迎了上来,接过尔古尔哈的背篓,低声说:“他们来闹事的,你小心点。”
尔古尔哈点点头,没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阿依一眼,示意阿依自己知道了。
“哎哟,回来啦?挺快活呗。好像还有人送啊,真是不错。看来,阿珉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嘛。”阿枯怪声说。
尔古尔哈把背篓放到墙边,然后转过身来,表情严肃地问:“阿枯,你什么意思?”
阿枯冷笑一声,表情鄙夷地回答:“阿珉,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尔古尔哈冷冷地说。
“妈妈,你没给我买吃的?”伟古在一边叫道。阿依在一边捅了他一下,他吐吐舌头,不作声了。
“阿珉,村里人都说了,有人看见你跟吉伍村长到他家去了,过了很久才出来。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做的好事,你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自己能不能别做让自己没面子的事儿?”阿枯似乎很气愤地说。
“我做什么叫自己没面子的事啦?”尔古尔哈严肃地问,她忽然明白了,这一定是吉伍学才搞的鬼,散布这个消息的一定是村里的会计莫色有体。
阿枯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做什么了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尔古尔哈轻蔑地回答,她坦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这几个人。
“别吵了。”阿来在一边息事宁人地说。在这几个人里,阿来一直是比较讲理的,不像阿枯总是把尔古尔哈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依火依坡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擦尔瓦(一种彝家服装,类似披风),坐在锅庄边不作声,闷头吸烟。
依火夫哈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阿珉,这么说,你见到吉伍村长啦?他怎么说?”
尔古尔哈板着脸,心里很反感这个男人,回答:“没怎么说。”
“你跟他说我的事儿了吗?”依火夫哈急切地问,样子很迫切。
“你有什么事儿啊?”尔古尔哈装着糊涂,她这样问是有目的的。
“就是拉惹要找我麻烦的事儿啊。我不是叫你跟吉伍村长说说吗?”依火夫哈解释道。
“哦?夫哈,我要是跟吉伍学才说这事儿,我跟他有点什么事是不是你就同意啦?”尔古尔哈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阿枯反应很快,满脸狐疑地问依火夫哈。
依火夫哈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低下头,用手里的一个树枝拨弄锅庄里面的火。坐在一边的马海伍机将早上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尔古尔哈注意到,依火依坡、阿枯、阿来都用一种阴沉的目光看着依火夫哈。但是,没人说话,估计依火夫哈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是无话可说。
沉默了很久,依火依坡终于开口了,说:“阿依阿莫,夫哈做事的确不对,但是,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今天你在山下的事,村子里有很多传言。不吉刚刚过世,这样很不好。”
尔古尔哈轻轻一笑,道:“依坡玛子,我想问你,村里的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我还在山下,传言倒先长腿上山了。这是为什么,你们不问问原因吗?你们光听信传言,就不问问我去吉伍学才家里做什么?”
“你就说说你做什么了呗。”阿枯阴阳怪气地说,语气很是有点轻蔑。
“阿枯,做什么我就用不着跟你说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我跟吉伍学才怎么样了。我就告诉你们一句话:房子的事情解决了。”尔古尔哈回答。然后,她看着依火夫哈,一字一句地说:“夫哈,这下你放心了吧?”
“真的?”依火夫哈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喜,但又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他看到了阿枯疑虑的眼神,于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挺能啊,下了一次山,在吉伍村长家待了一会儿,房子的问题就解决了,真是厉害。那可不是小数目,看来吉伍村长对你不错啊。”阿枯阴阳怪气地道。
“阿枯,你还有完没完?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马海伍机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用手里的一个树枝敲着锅沿,有些不满地说。
阿枯撇撇嘴,轻蔑地说:“阿莫,你别为她撑腰。我怎么说话?我说的是事实嘛。”
“什么事实?你看见啦?”尔古尔哈不急不躁不软不硬地问。
阿枯一愣,显然,她没想到尔古尔哈会这么冷静,会这么回答。她低下头,然后猛地抬起头,强词夺理地说:“我是没看见,可是,村里人都这么说。”
“村里人都这么说就是事实?我问你,他们谁看见了?”尔古尔哈平淡地问。
“反正人家都这么说。”阿枯明显底气不足,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但是,嘴还硬。
“你们就是宁信传言也不相信阿珉对吧?”马海伍机在一边生气地说。
“行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阿依阿莫,你下一步到底怎么打算?”一直在抽烟的依火依坡终于说话了。
尔古尔哈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回答说:“我打算出去打工,伟古阿达没了,这个家的担子都落到我肩上了。不出去打工,光靠那几亩薄田,这个家庭以后没法生活,孩子们可能也会失学。”
“你这人也是死心眼儿,孩子都大了,就叫她们嫁人算了,还上什么学?”阿枯在一边道。
“我说过了,我不能让孩子们一辈子在大山里。她们应该有全新的生活,他们的命不该如此。”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
“你如果出去打工,阿莫怎么办?”阿来问,她显然是出自关心。
“我如果不出去打工,你们几位觉得应该怎么办?”尔古尔哈不动声色地问。
“我们不是问你吗?”阿枯脸色很是不好,说。她扫视了一眼依坡和夫哈,显得很有理地问:“问我们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把阿莫赶出你家?”
“阿枯,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马海伍机有点急,呵斥着阿枯。
阿枯根本不在乎马海伍机的问话,看着依火依坡和依火夫哈,又说:“你俩说话啊?阿珉没回来之前,你们刚才不是很有话吗?”
阿枯这句话叫尔古尔哈一下子明白了,这几个人其实已经有主意了,现在阿枯闹来闹去不过是要找个理由,不然,他们可能无法自圆其说。
于是,她看着依火依坡,说:“您是这个家的玛子,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依火依坡抽着烟,半天没说话。依火夫哈在一边给他解围,问尔古尔哈:“阿珉,你出去打工是打算带着孩子们,还是不带着孩子们?”
尔古尔哈回答:“本来我是想一个人先出去看看的,但是,今天在镇子上,看到一些孩子学坏了,所以,我有点改主意了,我打算带着孩子一起出去。”
“看看,看看,她早就打算好了。”阿枯得意地看着依火依坡,好像自己很有预见性一样。
依火依坡看着尔古尔哈,问:“你拿定主意了?”
尔古尔哈回答:“依坡玛子,看样子只能这样了,如果我不出去打工,家里的日子就会更加难过,孩子们也会失学,出去打工,开始可能会苦一点,但是,毕竟比在大山里穷着强。本来,最开始我没打算带孩子一起出去,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必须叫孩子在我的身边。”
“阿依阿莫,你有没有想过,你出去打工,阿莫怎么办?”依火依坡脸色冷冷地问。
“按照咱们彝家的风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我一个女人家,男人没了,凡事就按规矩办吧。”尔古尔哈回答。
“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依火依坡沉下脸,显得很不高兴。
“依坡玛子,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做?你觉得我能带着阿妈去打工?”尔古尔哈不动声色地问。
依火依坡没说话,眼睛看着火塘里的火,抽着烟。显然,尔古尔哈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软肋,有些话他无法开口。
依火夫哈问:“你打算把阿莫丢下?”
尔古尔哈看看马海伍机,她的眼神很是无助,甚至有些可怜。于是,她回答:“阿妈现在身体不好,带着她出去,可能吗?再说,按照彝家风俗,依火不吉不在了,理应由儿子来养老人,没有儿子由家支里的侄子来养。你说对吧?”
“阿珉,你别拿大道理来压人,我们不识字,说不过你。”阿枯在一旁道。
尔古尔哈不温不火地反问:“这跟识不识字有关系吗?这是个理。我出去打工,外面什么情况还不知道,怎么安置阿妈?她不会说普通话,万一走丢了怎么办?这是不是个实际问题?再说,我要是带着阿妈出去打工,村里的人会怎么说你们?家支里的人又会怎么说你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房间里瞬时沉默了,只有锅庄里的火偶尔“啪”的响一声,再就是大家沉重的呼吸。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就像凝固了一样。
尔古尔哈看看马海伍机,她闭着眼睛,就像在等待山神的裁决。依火小菜在一边忽然说:“阿达,我头疼。”
依火夫哈回头恶狠狠地说:“回家去。”
依火小菜和依火小英显得有些害怕,转身走了。尔古尔哈对依火夫哈说:“孩子总说头疼,你还是带她去看看吧。”
依火夫哈哼了一声,不知什么态度,他看着依火依坡,说:“依坡玛子,你拿主意吧。”
沉默了很久,终于,依火依坡说话了:“阿依阿莫,这样吧,今天就到这里,回头我们商议一下再说吧。”
说完,几个人站起来就走,居然没有一个人看马海伍机一眼,迅速地走出了房门,那样子就像这房间里有什么瘟神一样。
马海伍机闭着眼睛,嘴唇抖个不停,手也是不自觉地在抖动。尔古尔哈知道不好,尖声叫道:“阿依,赶紧拿药!”然而,马海伍机已经是喘不上气来了。孩子们也是一片惊慌,阿依喊阿呷,阿呷喊伟古,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