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站了起来。“我会告诉他,”他说,接着说道,“告诉我,麦肯。你保证你不知道。她不可能会帮到我妻子。如果你能再说一次,我就会相信,我今晚就能睡着了。”
坚硬和威胁都从他身上剥离开来。他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去挽救他的妻子,但还存在着他可以做得更多的可能性,即使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只是个陷在这两者之间苦苦挣扎的男人。自从妻子死后,他在心的周围筑起的自我原谅的每块砖头现在开始松动。只需要麦肯的一句话就能让它完全坍塌,让约翰不仅恨麦肯,更恨自己。
“我保证。”麦肯说。他的声音中带着愤怒和慌乱。他认识约翰快有一辈子了,现在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划分他们友情的界限,准备把他妻子的死归罪于麦肯,就因为艾娃做的一切。但是,即使在沮丧中,麦肯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不一样?“就像其他每个人一样,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个新闻,约翰,”麦肯说,“如果有任何我本来能做的可以帮到你妻子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的。人有责任帮助别人,这是种义务。这件事我们一直都认同。”
“好吧。”约翰终于说。他用手做了一个别扭的动作,介于告别挥手与不屑一顾的手势之间。“我相信你,”他说,“但是有人不会相信。你女儿开始做了一些事,一些大事。这个世界上的人一直在寻求一些可以相信的事,他们会寻求帮助。当他们这么做了,如果你拒绝的话——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他终于转过身,打开门,走了。留下麦肯思考着未来。
“好消息,老兄。今天你被假释了。”麦肯站在艾娃医院房间的门口,一只手拿着一小束花,另一只手拎着旅行袋。花上飘着两只气球,一只上写着“早日康复”,另一只上写着“这是个女孩”。
“看我做了什么?”麦肯问时咧嘴一笑,指着气球。
“卡门的主意吗?”艾娃问。她坐在床上。她爸爸从来不是个会送花的人。
“为什么不是我的主意呢?”他边走进房间边问艾娃。
“卡门呢?”
麦肯把花放到窗台上。医院外面的太阳升得很高,光线明亮。医院前面还有记者和挥着标语牌及横幅的人们。“她在家,”他说,“她原本是想来的,但她待在家的话事情会更简单。离开房子有点像出门走进龙卷风。到处都是人,举着标语牌,大叫,欢呼。还有所有你能想到的。她和宝宝没必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实在是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就是没来。”艾娃说道。
“比那复杂多了,你知道的,”麦肯说,把旅行袋挂在床脚架上,“我给你带了些可以穿着回家的衣服,快去换上吧。我们不着急,但我还是宁愿快点走,让马戏团开始表演吧。”他坐在窗台上,挨着花,交叠着双臂,“你感觉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她说。
“有段时间没听过了,”麦肯说,“你妈妈经常说这句话。”
“我知道,”艾娃说,“她应该会来接我的,不管房子外面有多少人。”她坐在床边,脚垂在地上。寒意从脚底一路上蹿,最后一直爬到脊柱顶端。自从飞机表演那天的事发生后,她一直都无法保暖。她把这些告诉了医生,但他们都向她保证会好起来的。他们总是在向她保证事情“很好”,这简直是在告诉她——事情离很好远得很。他们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不会把真相告诉她,即使他们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所以当他们一遍遍说着他们有多了解发生了什么,他们说自己了解得越多,艾娃就变得越害怕。尽管她只有13岁,但是她知道谎撒得越大,真相就越可怕。
“事情会变得多糟?”艾娃问麦肯,一边从旅行袋里拿衣服。
“我们会熬过去的,”他温柔地说,“去穿衣服吧。”
艾娃拿上衣服,走进浴室去换。当她出来时,麦肯站在电视机前——他的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向前伸着看电视。屏幕上是一张医院前的画面,画面下方的标题写着《即将播出神奇的孩子》。他关掉了电视。
“你的头发怎么了?”他问。艾娃的头发变成了卷曲的黑黑的一团,顶在头顶。她的头发一直异常浓密——黑得如同糖浆——她像个假小子,从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因为她觉得自己打理不了。“给我一把梳子,然后坐下来。”麦肯说。
艾娃照着做了。在海瑟去世到卡门进入他的生活的这段时间里,麦肯变成了一个面面俱到的单亲爸爸。然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把“女人的角色”或“男人的角色”分得非常清楚的男人,他一直愿意承认,如果简单地把父母的职责以性别为界划分在两边的话,养大一个女儿,他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在父亲之路上,他学到的所有东西里,在他和女儿分享的所有时光中,给她梳头的简单行为对他和女儿来说都是最为顺畅的事。对于麦肯来说,顺畅是因为梳头时的宁静。她现在已经13岁了,马上就要长到一个女人离开父亲,寻找世界上其他代替他的男人的年纪。他知道在这些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都不说,他可以把她更多地当成一个孩子,而非女人,这样的时刻将会变得越来越少,随着时间向前推进。
“我病得多重?”艾娃问。她的声音非常肯定——不像是一个13岁女孩的声音,更像是一个需要得到答案的女人。
麦肯差不多弄完她的头发了。他梳着,梳通头发,把它们扎成了一条非常整齐的马尾辫。把打理女儿的头发学习得这么好让他感到骄傲。“我不知道,艾娃,”他说,“这是真的。事实是,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鬼事。没人知道沃什怎么就好起来了。没人知道你怎么让他好起来的。”他坐在床尾,就像肩上压着巨大的重量,一字一句地说着:“沃什好像没事了,但他们在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来确定——不像你经历的那么多或者他们还准备给你做的那么多,但是他们确实照他的情况在做检查。事情发生后,他们把他留下来观察了几天,但是布兰达大吵大闹地把他带回家了。布兰达说他现在感觉很好。但我觉得他肯定还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像这一切不奇怪就不合格似的。”他在艾娃的床边坐下来,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至于你,神奇的女孩,你就是问题龙卷风,”麦肯继续说,“见鬼,他们让你回家只是因为我受够了你被困在这里。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现在正在学怎么应付这么多人的方法。要是你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的话,你肯定也会惊讶的。因为你都可以威胁开个新闻发布会了,如果人们不让我的女儿回家。”
“他们想让我留下来吗?”艾娃问。
“有一些人想,”麦肯回答,“但他们并不是害怕你有生命危险,他们只是因为想扎你、戳你。我没办法反抗这些检查,但他们只是想做那些他们已经做过的事。他们都认为你已经脱离危险了,对我来说,真的已经够了。”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不会让他们一直把你留在这儿的。”他说。
“我出了什么问题?”艾娃问。
“他们说你的血细胞有点问题,说是某一种贫血,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感觉冷的原因。也许是缺铁。至少,他们是这么觉得的。没人真正愿意肯定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不喜欢一个医生告诉你的情况,你只要再等上五分钟,”他清了清嗓子,“但有一件他们都认同的事,就是你正在好转中,要把你带出这鬼地方,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几年我在医院里待够了,我爸妈就是在这间医院里去世的,但我要把你带出去。”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但在麦肯或艾娃去开门之前,门就被猛地推开了,两个男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他们都像医生一样穿着制服,但是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他们这么年轻,不可能会是医生,更不像的是,他们的眼中闪烁着狂热。
“就是她!”一个男人说。他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和鼻头宽大的酒糟鼻。“我们只是需要帮助,”这个男人说得很快,“我们的爸爸,他病了,他几个星期前中风了,现在都没有好转。”
第二个是矮个子男人,他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上嘴唇汗津津的。当第一个男人说话时,他只是看着艾娃,他的眼中带着恐惧和渴求。
“他的右半边身体动不了了。”第一个男人又加了一句。他说话时喘着气,他的话都连在了一起。很明显,他们穿着医生的制服混过了安检。麦肯把艾娃拉到自己身后,他把一只手放在臀部——出于一个警长的习惯。他希望在那儿找到枪,但他在到达医院时已经把枪锁在巡逻警车的置物箱里。他又向后退了一步,让艾娃待在自己身后,拉开了她和两个男人间的距离。
艾娃从他的肩上看过去,她很害怕。即使沃什和爸爸已经告诉过她,自从那次事件后,事情发生了多少变化,但她还没有真正相信他们。也许她只是不愿去理解,假装生活中的改变不曾发生总是令人感到慰藉的,即使当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在走廊中向房间跑来。第二个男人扭头向后看了一眼。“该死。”男人说。他用力拉着兄弟的胳膊,好像催促他快跑。结果他停了下来,意识到他们跑不了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是来为自己辩护的,所以他和他的兄弟向麦肯和艾娃走来。“我们只是想让爸爸好起来。”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执着。他指着艾娃。“她能为我们爸爸做她为那男孩做的事,”他说,“我们只是想——”
他的话被进入房间的两个警察打断了,他们把这两个男人制伏在地上。酒糟鼻男人重重地摔在塑胶地毯上,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但是,即使在另一个警察把膝盖顶在他的背上,给他铐上手铐时,他也没有把目光从艾娃身上移开,他一直不停地请求她帮助他的爸爸。
从医院出来就像艾娃预料的那么恐怖。叫喊声、闪光灯、相机和人们叫她的名字模糊一片。警察在她和人群之间形成了一道人墙,留下足够的空间,让她和麦肯能够走到他们的车子那儿。他们的车子前面和后面都停着警车,灯闪烁着。
人的面孔汇成了海洋,他们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不禁一直看着那些人。每次她转过头看谁在叫她的名字,她的眼前就会出现闪光灯的光墙。她数不清有多少记者、多少相机、多少人举着“艾娃是真的”和“这是个奇迹”的标语牌。她的目光停在一个挥着横幅的女人身上,她的横幅上写着“救救我的孩子,求你了”。她有着卷曲的金色头发,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她被周围的世界耗得筋疲力尽。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聊天或欢呼,她只是恳求地看着艾娃。
然后他们就进入了车里,警察形成的人墙包围了他们。
“还不算太糟。”麦肯说。他开着他的警车,这是石庙镇仅有的两辆警车之一。当他打开车前灯后,前面和后面的警车都照着做了。然后前面的车开始动了,麦肯跟了上去,他们慢慢地开出了医院的停车场,经过人群,开过了艾什维尔的道路,向着高速公路驶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身后的人群消失之后,艾娃说。
“尽你所能吧,”麦肯说,“不要迷失就好。”
就像沃什保证的那样,家不再是家了。石庙镇曾经一直是个世界根本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小镇,它得名于曾位于镇子中心的共济会教堂。那是80年前的事了,现在教堂已经被烧成了平地,镇子的一部分也在那次火灾中烧毁了。人口,平均下来,在15000人左右,一般来说,这是个人们在去更好的地方时甚至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在20年前,旁道建起来之前。但这里还有让生活成为可能的营生。这里还有人出生、生活、死亡。
石庙镇有着一种奇特的美。它处在古老的树与更古老的山中,进出镇子的主要道路位于山肩。一些路段,简直像是要把车掀翻,让它们滚下被橡树、松树和桦树覆盖的山坡,或是裸露着永恒的不饶人的岩石的山坡。
但石庙镇和平、安静。这是一个沉睡着的地方。
现在一切都变了。
开完蜿蜒的山路需要花上几个小时。即使在还没进入镇子之前,艾娃也能够看出一切和以前不一样了。郊外的土地上,艾娃看见扎着的帐篷,停着的面包车、休旅车和汽车,它们都停在一片已经收割完,荒芜地等待着下一个耕作季节的土地上。
“他们都想要什么?”艾娃问爸爸。
麦肯皱着眉头,努力看着前面的路。州警察已经尽职尽责地清出了一条通往石庙镇的路,但他们无法把小路上的每个人清出去。人们站着——有时站在狭窄的路边,还有的时候站在前面的小路上,尽管这么做意味着如果有人从石庙镇开车出来他们就没地方容身了。
“原来,”当麦肯感觉终于能够分一会儿心,回答女儿的问题时,他说道,“以前大家谈论的事情,是把世界隔在外面,是想保守住石庙镇这个秘密。好了,当大家开始打开支票簿,正好就走出门外了。”当他们的车经过时,他盯着一片满是人的土地,“大家都要谋生吧,我想。”
他们离镇子越近,一切就变得越熙熙攘攘。进入石庙镇的路是双车道,满是视线不良的弯道和陡坡。通常都非常安静,但现在满是车辆,交通拥堵得艾娃前所未见。护送的警车开到车墙前不得不减速到慢慢爬行。那些朝着相反方向行驶的人一直盯着艾娃,就像一群爱凑热闹的人在看一场惨烈的车祸。
当他们终于到了石庙镇时,看见狭窄的街道上也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着艾娃的到来,都充满了通常为总统和名人准备的狂热——虽然从来没有总统或名人来过石庙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