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站在街道两边,欢呼、叫喊和举着标语牌的人,艾娃一个都不认识。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觉得有必要看看人群,寻找熟悉的脸。也许她只是希望如果看见了某个她认识的人,就能够减少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的一切的范围。
“他们不会在我们家吧,对吗?”艾娃问爸爸。他专心看着路,虽然围绕着他们的人还没有侵占他们的车,但他不禁觉得有人跳到路上只是时间问题——也许还会跳到车上,就像他们在电视上干的那样。
“是的,是的。”他说。他回答得飞快而肯定,虽然他也一直期待着这个答案。“他们会在我们经过镇子的时候把人都清走的,”他继续说,“我试过告诉这些人,从另一边上来会比较好。你知道的,从铁匠路翻上来,经过树林。但是前几天雨下得太大,所以他们不想冒险。”他示意了一下站在路边的一个男人,他把一块写着“也帮帮我”的牌子举在头顶。
艾娃和麦肯经过时看了看他。
“顺其自然吧,艾娃,”麦肯说,“会好起来的。会奇怪一段时间,但他们会冷静下来的。你,这整件事,都只是这个月的一点调剂,你知道吧?大家变得兴奋,但是最终等兴奋冷却了,大家都会回到他们熟悉的生活中。这种事不会太持久。”
“一切都很持久,”艾娃平静地说,虽然她是对自己说的,而并非对她爸爸,“老人们总觉得像这样的事不会持久,但再也不是这样了。事情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更何况现在还有网络,每件事都会被保存起来,每件事都是永恒的,再也没有事情会消亡。”
“这个……非常有见解。”麦肯说,他想说个别的反对理由,但是他分心了。现在他们差不多出了镇子,由小小的建筑和寥寥无几的街道组成的小镇向后退去,围绕镇子的田野和树木出现在眼前。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开在回家的蜿蜒的山路上。
“我们到家时沃什也会在的。”麦肯说,语调中带着一丝打趣的指责。
“谁说我在想沃什了?”
“从遇见的那天起,你们俩就像邦妮和克莱德(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著名的雌雄大盗)似的,”麦肯说,“我肯定我去接你时,你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医院里。我肯定也会伤心的,要是我是个年轻小女孩,而我的男朋友在我出院时却没去迎接我。”
“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艾娃说,带着一丝尴尬。
“那你更喜欢情人这个称呼吗?这才是酷小孩现在用的词?有点复古啊,你知道吗?”他从前座伸出手来,开玩笑地用手肘顶了顶她,“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已经老了,真的跟不上这些潮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烦人……”他停了下来,然后大笑起来。“见鬼,”他最后说,“我都想不出哪个词来讲完这个笑话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艾娃问,微微一笑。
“为什么?”麦肯回应。
“因为你老了。”她戳了一下麦肯,然后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
现在他们完全开出了镇子,街上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乡村、山、树木,和头顶的天空,它正由下午的明亮的蓝色渐渐转变为傍晚更为柔和的色调,这预示着将会有一场慢悠悠的日落。
“艾娃!”艾娃一踏出车子,沃什就叫了起来。他、他的外婆布兰达和卡门站在屋子门口,屋子里的光洒在他们的肩头上。他朝她挥着手,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似的,他似乎在强忍着跑过去拥抱她的冲动。
“嘿,沃什。”她轻轻地说,压抑着自己想要跑向他的冲动。回到家,看到沃什,就像在一场春雨中醒来打开了窗户。
但是,是卡门,艾娃的继母,先走出门口,第一个过来拥抱了她。她怀孕了,非常明显,所以她走得很慢,还别扭地摇摇晃晃。卡门中等身高,轮廓鲜明,外形靓丽。她经常笑,虽然有时家中会充斥着她和艾娃关系紧张的氛围,让人看起来觉得墙都不足以坚固地能够容下她们整个家庭似的。她的父母是古巴人,住在佛罗里达,小时候因为父亲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找工作,所以她也跟着在不同的地方漂来漂去。最终她父亲在中西部定居下来,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当卡门高中毕业后,她来到了北卡罗来纳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她决定留在这儿。当她遇见麦肯——一个皮肤黝黑的鳏居警察局局长时,她在艾什维尔当老师,麦肯有着一种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总是带着一种承诺性的微笑,让她无法忽视。
两个人很快变成了彼此生活中的一部分,尽管艾娃对卡门不是她妈妈的事实感到愤怒。现在她和麦肯结婚了,所有人都在努力地随遇而安。
“你能回家真是太好了。”卡门说,紧紧地抱着艾娃。她隆起来的肚子压迫在她们之间。不等卡门的手臂环抱住她,艾娃就打断了这个拥抱。“今晚我们有个超棒的计划,”卡门说,她已经习惯了艾娃的怨恨,“布兰达带来了派饼,你知道除非你用枪指着她的头,不然她可不会下厨哟。”
“除非有人死了,否则我再也不下厨了。”布兰达说着,走了过来。她很高,非常苗条,一头红发。她是个强壮的女人,尽管外形纤瘦,散发着高雅和威严的气息。麦肯有时叫她“报复的孔雀”,虽然他是个聪明人,从来不在她在的时候这么叫她。“你觉得怎么样,孩子?”布兰达说,在卡门走开后,走过去拥抱艾娃。她身上有肉桂的香气。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当大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会问的问题。”布兰达如实地说。
“她很好,”麦肯说,走到她们的身边,“她会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好的。”他加了一句。
她又抱了艾娃一下,说:“好吧,不管怎样,我们都会解决的。不要担心你不该担心的事。”
“好的,夫人。”艾娃说,她偷偷地看着这个女人。
“我猜你想去跟沃什打招呼了吧?”说着,她放开了艾娃,走到旁边。
艾娃和沃什在屋檐下面对面站着。他依然苍白,但是好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嘿。”男孩温柔地说。
“你不会再给我看你的肚子了吧,是吗?因为你真的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艾娃说,“你知道《捉鬼敢死队》电影里最后那个巨大的棉花糖人吗?你真的完全让我想到他了。”
“闭嘴。”沃什说,咧嘴笑了。
“我一直在做关于它的噩梦。”艾娃继续说道。
“闭嘴!”他说,他终于走上前,拥抱了她。他的身上有松树、青草和河流的气息。
“好了,好了,”麦肯说,走了过来,“停下来吧。我们还要吃晚饭呢!我饿死了。”
晚饭混杂着甜食、油炸食品和各种对话——关于医院,关于镇上发生的事,关于网上传的关于飞行表演的事,关于视频传播得多远的事。
没人谈论的话题,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是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艾娃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她会记不得了?真的是伤口自己愈合了?沃什呢?他真的被治好了吗?就像某种拥有吞剑绝技的罕见人一样,那天晚上他们也吞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晚饭后,沃什和艾娃坐在前廊,看着星星,听着麦肯、卡门和布兰达在厨房里讲着以前的石庙镇的故事——谈话中,也偶尔出现最近镇子如何被大家占据的新闻。
“你伤心吗?”沃什问。
“伤心什么?”
他耸了耸肩,“随便什么,我猜,你不像你看起来的样子。”沃什说。
“对于一个书读得和你一样多的人来说,你觉得你才更擅长描述事情吧,沃什。”
“随便。”他说。
一只小蟋蟀跳上了门廊,它停在磨损的橡木上,看着两个孩子,它没有为他们唱歌。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知道他的意思,当然,甚至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点。她在医院里醒来后的几天里,就马上意识到了。那天,她身体好得可以自己下床去厕所了。麦肯那天也在,想要帮她,但她遗传了爸爸的固执,她拒绝了,慢慢地,自己走到了厕所。他只是看着她,准备着蹿上去帮她。“我很好。”她告诉他,当她终于到达厕所时。
她关上门,站在水槽前。走这几步,她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自己刚开始是为什么要进厕所的。她靠在水槽边,喘着气。当她终于呼吸正常了,她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不一样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孩有着艾娃的骨骼和皮肤,但那时她的骨头太凸出了,皮肤紧紧包裹着她的脸。她的颧骨自然地突出——这一点遗传自她的妈妈——现在就像悬崖上凸出的岩石碎片。她那原本深色的皮肤现在也褪去了色彩,变得干燥而单薄,好像会随时突然碎裂流出血来,比她之前知道的任何风吹性皮肤伤还要厉害。脸上还有一些雀斑。但她的样子看起来如此奇怪,以至于她在想这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这是最糟的样子了,那天她这么想。
现在她出院了,她希望那天她看见的那个版本的自己已经消失了。但是现在的沃什,他生性诚实,为她确定了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什么没有被治好,一点也没有。
门廊上的蟋蟀抬头看着他们。在这个晚上,在黑夜、青草、树木和广袤的世界中,在其他蟋蟀都唱着轻柔的歌谣时,这一直是个谜,为什么如此微小的生物能够为自己在世界上建立如此庞大的存在?昆虫的声音响起来,灌满了沃什和艾娃的耳朵,延长了他们没有进行的对话——那场他们都知道本该进行的对话,关于那天在倒塌的废墟和碎石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对话。
“它一定是病了,”沃什说,低头看着这只安静的小虫,“否则它不会这样离我们这么近。”他把身体向前倾,但是虫子没有后退,像它原本应该做的那样。“是的,”沃什说,“肯定是病了,或者受伤了。你知道只有雄蟋蟀才会叫吗?所以很容易分辨出它们的性别。”
“你在瞎扯,沃什。”艾娃说。一阵寒意掠过她的身体,她把手臂交叠在胸前取暖。
“对不起。”沃什说。他向下移了一步,轻轻地拿起蟋蟀。在他手中,它就如同一块精致的黑色大理石,它没有试图逃跑,它只是在他手中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它的腿断了。”沃什说,他把蟋蟀拿给艾娃看。
沉默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间,这沉默是一种询问,一种好奇,一种对他们之间存在着的如此混乱的问题的探求,他无法想出另一种方式来回答。
“你是一直都可以这么做吗?”沃什问。
艾娃摊开了手掌。
沃什把受伤的蟋蟀放进她的手心。
“有关系吗?”艾娃问,“这会让我变得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你觉得你应该保密,甚至对我,”沃什回答,“我猜这就会让你变得不一样,和我认识的你相比。就是这样。”
“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艾娃说。
好一会儿,艾娃只盯着那只小虫。它在门廊的昏暗灯光中闪耀得如同鹅卵石,光滑而带着光晕。她不知道该拿这只小虫怎么办,她看着沃什,好像他也许会有答案,但男孩只是用茫然的棕色眼睛看着她,他的头发也是一团蓬乱的棕色。
艾娃合上手掌。蟋蟀迅速地扭动着,试图从她的手指间逃走。她的动作很慢,确保在手中留有宽敞的空隙,不至于挤到小虫。
“现在要怎么办?”她问。
沃什耸了耸肩。
艾娃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试着想象她手中的东西。在她意识的黑暗城墙中,小虫开始消失。它变得闪耀,微小,充满棱角。她想象着它断掉的腿,和自己如何希望它好起来。
然后,她看见自己脑海中的小虫——在她庞大的注意力中心——退进了黑暗中,代替它的位置的是,看似夜晚中闪着光的摩天轮。艾娃闻到了棉花糖和焦糖苹果的甜香。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很小,坐在某个人的肩头。举着她的那个人有爸爸的气息——汗水的、油腻的、土地的气息。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此刻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一些大脑深处的记忆,她妈妈去世之前,他们一家人一起参加秋节的事。
妈妈去世后,艾娃几乎忘记了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所有时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选择性的遗忘。但是她也无法否认它的真实。对于艾娃来说,她的妈妈只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照片里的女人。在海瑟去世后的几个月里,麦肯是最无法接受发生这件事的人,这个男人开始收集刚去世的妻子的所有照片,并给它们存档。在第一年中,他把它们都保存在他床尾的一个盒子里,并在一个人的夜里花几个小时仔细地看这些照片,研究这个女人的脸,试图理解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要把自己的生命从一个如此爱她的丈夫和女儿身边带走。有时他会在夜晚哭泣,艾娃能听见。然后她就从自己的房间中走出来,走到他的房间里,拥抱他,和他坐在一起,看着他看那些照片。还有一些夜里,麦肯会讲述照片里的故事,把这张照片是如何拍下的和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的所有细节都清楚地讲出来。如果海瑟在照片中微笑,麦肯就会努力向艾娃解释让她微笑的环境。他回忆玩笑,讲述晴朗的下午和海滩上的一天。艾娃与他坐在一起,听着,假装她能够想起爸爸向她描述的时刻。
照片里微笑的女人是她妈妈的一个版本。这最容易看见,最令人相信。但这不是艾娃记住的人。她的妈妈唯一留下的记忆,完整的,不灭的记忆,在艾娃脑海中的是她在粮仓的横梁上悬挂着的景象。
但是现在,与沃什一起坐在门廊上,手中握着断了腿的小虫,她能够记起更多的事情: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在秋节的庆典上,大家都很快乐。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她又回到了门廊上,她的嗓子里涌上了一些东西。她把头从门廊上扭开,感到一阵恶心,然后她吐了,即使是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他们也看见了,是混杂着胆汁的鲜血。
“哦,天哪!”沃什说。他站起来,转身跑进屋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