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川倒没奢望一下子就可以说服她,昨晚她太顺着他,让他有了错觉,以为她会感念曾经的夫妻情分,让他得寸进尺。这倒像老话说的,“穷心未脱,色心又起”,只不过这个“穷”是穷尽相思的穷,“色”则是相思入骨的色。为了能治他的色心,他又和她小吵一场。吵完了才想起,他仍然没告诉她,他爱她。但也许这个词根本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有功效。李思川不敢轻易尝试,万一不起作用,那他就再没有翻本的本钱了。
李思川叹一口气,圈起袖子,清洗碗碟灶面。刚才和婴婴一起他就顾着开心了,牛奶蛋液洒一台面,临了还得自己收拾。
只是收拾厨房的台面容易,收拾他们的局面着实有点难度。
洗好杯碟碗盘和刀叉,擦干水渍,抹净桌面,用擦手巾擦干了手,一起收拾妥当,李思川立刻去看女儿建的车库。
他们分开以后,小钰就搬离了原来他们住的房子。这套新房他没来过,房屋格局不熟,找了几间才找到儿童房。
婴婴坐在地毯上搭玩具,小钰斜倚着加宽的窗台坐着,窗台包了软垫,成了一个休息区。她的后腰垫着一个靠枕,头歪向一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房间地毯厚,李思川走进去,一点声音没有。但婴婴还是发觉了,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嘘了一声。李思川点点头,心里一酸。
这样一对母女,妈妈有病,女儿太懂事,他当时居然可以狠心离开她们,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李思川看她像是睡得沉了,便取了女儿床上的一张薄绒毯搭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也察觉到了,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心惊胆战地守在边上,生怕她醒过来。好在她只是动了动。李思川放下心,坐在地毯上,看着女儿玩。
婴婴把搭好的一个高层车库递给他看。
小建筑有四层,每一层有两个小隔间,一个隔间里塞着一辆两寸长的车子。他端详了一下,捡了一块,给二楼搭建了一个坡道,用两根手指在坡道上行车几步,表示是路。婴婴展颜一笑,用一根手指按住一辆小车,慢慢从坡道上滑下来。李思川朝女儿做了OK的手势。
这孩子真聪明,李思川想。大人的意思她全能领会,并且能做出相对的反应。
当初是小钰一心想要孩子,他反对过,认为她的情形暂时不要孩子为好。但他那点微弱的反对意见在面对她的柔情时,便如残冬遇到春风,想都不容他多想,马上冰雪消融。李思川哪里知道,自小钰有了这个孩子那日起,便是他们分开的时候到了。到后来他才明白,不是有了孩子她要离开他,而是为了离开他,她才要的这个孩子。甚至她和他结婚,便是为了这一天。
说得难听一点,小钰和李思川结婚,不过是为了要个孩子。小钰不是那种为了要一个亲生的孩子就去精子银行辅助怀孕,或者只要孩子不结婚的前卫女性。她倒是老老实实的,为了要个孩子,先找个男人认认真真结了婚,把一切功夫做到家,丝毫不在乎要花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去离婚。
从李思川认识小钰那天起,就知道她是最不怕麻烦的人。而千真万确,小钰也是那种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狠毒女人。他当时就是被她这种态度气昏了头,一口气堵在心里,二话不说在离婚书上签了字,过后不久就后悔了。
婴婴在他沉思时用积木搭了一只小猫,然后拿着这只猫做了几下伸懒腰的动作,张口无声地做了两个“喵喵”的口形。
李思川看了忍不住笑,朝婴婴竖了竖拇指。
房间靠墙放着一个画画的架子,李思川拿起笔画了一只扑蝴蝶的猫。婴婴看了欢喜,挤过来看他画。李思川就势抱起女儿,让婴婴坐在他的腿上,胳膊搂着她的小身体,继续往图画上添小猫和毛线球。
画了两只,婴婴抬头看他,李思川歪歪头,碰碰女儿的头顶。婴婴伸出胖胖的手臂搂在他脖子上。李思川放下笔,把她抱在怀里。女儿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了声:“爸爸。”
李思川一阵心悸,像犯了心脏病,又像有一把锯子在吱吱地锯他的心。他亲亲她头顶,用同样的轻声说:“乖宝。”
婴婴安静地偎在他胸前,玩他衬衫上的一粒纽扣。
李思川重又拾起笔来,画下房间里这一幅安详的景致。父亲抱着女儿,妈妈坐在窗前。与现实略有不同的是,画里女儿脚边有三只小猫,妈妈脸上带着笑,看着父亲和女儿在和小猫玩耍。
画好了,李思川轻声问婴婴:“喜欢吗?”
“喜欢。”婴婴说,搂着李思川脖子的手臂不肯放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好一阵,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亲完了,用软乎乎的小手摸了一下他的腮帮子,说:“毛。”
李思川觉得好笑。他刚才洗澡时没有刮脸,这里自然是没有他的个人用品的,过了一夜,腮边已经冒出了淡青色的一层胡髭影子。女儿从来没有亲过这么硬的脸,直说毛。
李思川看着婴婴的脸蛋,粉嘟嘟的,透着水红色,真正吹弹得破。女儿像她,生下来就是美人胚子。小钰的皮肤,也这么细腻,像瓷,像玉。在他们最相好时,李思川也不舍得用他隔夜未刮的脸去磨她的粉颊。他总觉得多磨几下,小钰的脸会被他的胡楂儿磨出印子来。他须发旺盛,小白脸三个字从来与他无缘。大学毕业时搞毕业设计,曾经两个月不剃胡子,扬言要蓄须明志,到后来头发胡子连成了一片,被女生们笑话说像个野人。
李思川握着女儿的小手放在下巴上轻轻蹭了蹭,问:“像不像锉刀?”
“那是什么?”女儿睁大眼睛。
李思川笑。这么小的小孩子,哪里会知道什么锉刀。他想起有一年在一个展会上,他看见有一套德国出品的微型手工钳台,做得十分精致,儿童可以学习一些简单的钳工工艺操作,大人也可以用来做点小玩意。他当时看了就心动,想买下来放在工作室里,却晚了一步,被一个同事买了。这位哥们就用这套工具,给他妻子做饰品。什么黄杨木的梳子上镶贝壳做成一把镙钿梳啦、啃干净肉的羊腿骨锯短刻字成为一个私章啦,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给这个私章配个皮套子,这哥们拆了自己一条名牌牛仔裤上的牛皮商标,纯手工缝制了一个。
李思川看着这位同事在工作之余为他妻子做各种小饰品,心里实在是羡慕不已。本来他想,如果他有个儿子,也可以买这样一套工具陪他玩,教他一些手工基础。不过后来有了女儿,这个想法渐渐淡出了记忆。
当然,他如果实在喜欢那套工具,也可以买来,像那个同事那样,给小钰做一把镙钿梳子或骨章。只是小钰什么都不缺,日常佩戴的各种饰品从来就没见重复过。昨天晚上她佩戴的金臂钏就是她新一季设计的最新款式的样品。她是现成的,也是最好的模特儿,由她戴着她家最新的产品出来亮相,有十足的说服力。
当年小钰出嫁时,陪嫁的金饰多到让人瞠目结舌,人们都说李思川娶到了一个金库。后来他们离婚,李思川只带走了他的几箱子衣服和几十纸箱的书。李思川想以此来表明,在他们的婚姻中,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她的资产。
那他在乎的是什么呢?现在李思川抱着他们的小女儿,忽然想起来问自己。
如果他真的是只在乎她,那就不该和她离婚。这样想来想去,他那时真正在乎的,还是他受到伤害的感情。
他们在这边虽然压低声音说话,但还是把小钰吵醒了。她看了他们一会儿,才问:“你还在呢?”
李思川只好说:“我等你醒,好告诉你一声。这就走。”
小钰“嗯”了一声。
李思川看看她的脸。她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是那种瓷一样的白,眼睛下面有一点青色,是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
“你这一阵儿睡得好吗?”李思川脱口问道。
“还行,一夜总可以睡上两三个小时,比以前好多了。”小钰答。
小钰提起以前,他又沉默了。以前他们还睡在一起的时候,她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李思川有一点点声响又会吵醒她,后来只得分房睡。她有一阵子,神经衰弱到不能听到一点声音,他做什么都要小心。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发了一回脾气,她便下了最后通牒。
李思川想,他和她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就是自尊心不断受到打压的经过,狠下心来离了婚,这才好了几天,他又开始自找不痛快了。
他放开女儿,站起身说:“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然后又弯腰对婴婴说:“谢谢你的早餐,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次,你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大厨,开一间自己的餐厅。”
婴婴抬头看他,咬着嘴唇,有话想说的样子。李思川重又蹲下,和女儿平视,问:“有什么想说的?”
婴婴说:“锉刀。”
李思川一脸惊讶,女儿又说了一遍:“锉刀。”
他瞬间明白了,问婴婴:“是想知道什么是锉刀?”
女儿点点头。
李思川忽然快乐起来,说:“好,下次我带来。”
女儿抿嘴一笑,眼睛弯成可爱的豆荚状。李思川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亲的时候嘬起了嘴唇,怕他毛乎乎的腮帮子蹭着她的嫩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