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国一行人在大宁皇帝的一再挽留、盛情款待之后,终于启程归国。
此番天华公主远嫁西月,宫中准备得十分隆重周到。送亲队出发之前,但见皇宫北门仪仗前陈,十二驾金漆马车飘着华丽无比的流苏帘子,车后护卫、陪送队伍排成两行,阵容整肃,尽显天朝威势。天华叩辞父皇、母妃,傲然地登上马车,月贵妃当场哭了出来,被君天下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西月七王子好不容易才向舍不得女儿的皇帝拜辞,在天华公主车前骑上一匹骏马,几百人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宁朝的天华公主已嫁西月王子,君青墨也迎娶了西月公主,两国和亲之事基本已了,还有什么可以节外生枝的呢?似乎没有了。
满朝文武心里这么盘算着,渐渐安心了。可是他们的安心也只维持了十天。
他们不知道泼出去的水还可以收回来,同样想不到嫁出去的公主会被退回来。
因为第十一天早上,月华公主居然回来了。
公主是歪在马车上被宫女抬下来的。她脸色发白,身子绵软无力,显然病得不轻。
护送公主的人还带回了呼延洌的一封信。
据说,书信极尽调侃之能事,称公主玉体娇弱,刚出京城就感到不适,勉强撑到关外,被风一吹终于病倒,水米不进,昏昏沉沉。公主如此,实非他一小国王子所能消受,还是将公主送回。想来公主呼吸到家乡空气,见到亲人,病当霍然而愈。公主日后嫁个大宁的王公贵族,定能幸福无限。他呼延洌代表西月祝福公主贵体康健,长命百岁。
满朝惊骇举国舆论哗然。
君天下一连几天称病不坐朝。老臣碰面,都装哑巴。天华躺在寝宫里,最有本事的太医为她看病。据说公主染上风寒,病情严重。
经过太医们悉心诊治和宫女们的精心护理,据说公主的病好起来了,只是公主很沉默,终日里不出门一步。
据说,公主十分自责。
公主回宫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让朝廷在西月国面前下不来台。想宁朝向来强大,四方臣服。而此次西月七王子在信中如此藐视宁朝,让人情何以堪。
“公主回来了?”在仙霞殿,玉绾轻轻地问小桃。
小桃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神躲躲闪闪,嗫嚅道:“听说……是。”
玉绾淡淡一笑,果然在意料之中。她挥挥手说:“东西收拾收拾,该咱们走了。”
小桃抬起头看她,眼睛里慢慢蓄满泪水:“殿下,他们这样对您不公平!”
玉绾诧异,料不到这时她还说这样的话。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回身环顾宽敞的仙霞殿:“只是可惜了,刚搬来没住多久就要走了。”
公主病愈的消息传出来没有多久,一个惊人的消息又播遍了三宫六院,说是公主哭闹着要上吊,一根白绫挂在房梁上宫女太监拉都拉不住。公主说她无颜见皇家列祖列宗,对不起宠爱她的父皇和母妃,唯有一死以报。她恳请父皇将她的尸身送往西月,也算是她不辜负西月了。这件事一传出,宫里宫外又闹翻天了。据说宫女太监跪在公主跟前,恳求她不要想不开,公主是千金之躯,之所以去不了西月,纯粹是那王子没福气罢了,与公主无关。月贵妃更是日夜守在公主身旁,以泪洗面;皇帝放下朝政去往后宫陪公主,苦口婆心地开导。可听说公主心志坚决,坚持认为是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丢了皇家脸面。因此只要身边宫人一不留神,公主就去寻死。弄得近身伺候公主的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苦不堪言。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满朝文武也经受不住了。为了皇上能重回朝堂,安心地处理积累下来的政务,几个老臣也开始慢慢劝解,免不了说出许多违心之语。可任凭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依然没有什么效果。
在老臣们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之际,正应了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云霞帝姬,三殿下主动上奏,说她愿意代替天华公主到西域,挽回大宁的尊严。
臣子们一下子震动了,纷纷上书称赞帝姬深明大义,不愧为皇家血脉。他们认为三殿下是大宁与西月重新修好的希望,请皇帝陛下务必同意殿下的请求。
小桃像以往一样听着别人传给她的外面的消息,一张脸逐渐气得变了形。
她窝着一肚子的火对玉绾说:“殿下!你说那公主上吊哪来的白绫子?我就不信了!还有,殿下您在宫里住了十几年,怎么没听他们说过您一声儿好?现在什么好听的话都说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脸变得那么快!”
玉绾看着小桃怒气冲冲的样子只是笑。以前隔墙有耳,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等着挑她们的错。现在就算小桃骂得再凶,他们听了也只会装聋子,哪个还会找麻烦?
她慢悠悠向小桃解释:“天华本来就有些不甘心,被我激了一顿,嘴里不说,心里面怕是早已后悔不及。父皇和月贵妃肯定是不停地劝她,如此一来,这场戏她演得自然就逼真无比。”
小桃眨了半天眼,嘟起了嘴巴。
御书房。君天下这会儿难得没有陪在天华和月贵妃的身旁。此时,御案旁边的凳子上正坐着一个女子,她纤瘦身材,脸颊尖尖的,剪水双瞳透露着一股柔弱,总的来说这女子长得很清秀。书房里的太监全都退出去了,连高宝娃都在门口守着。
君天下看了看她,低头,再抬起头,终于轻叹道:“夜河,有好些日子没和你这样坐着了。”
温夜河幽幽地望他一眼,说道,“不是好些日子,是好些年了。”
君天下一僵,旋即露出苦笑。一代君主面对这种场景也只能尴尬地沉默。片刻,他问她:“你来这里,有事吗?”
温夜河闻言,脸上现出一抹极浅的笑,有些悲哀。她轻轻地说道:“我是为玉绾来的。”
“玉绾?”君天下目中闪过讶异,他看着温夜河,没说话。
温夜河轻声道:“我希望你给她一块金牌令箭。让她以后……日子能好过些。”
君天下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过多情绪,他只是古怪地盯着她:“夜河,你……怎么想起为玉绾说话?”
温夜河浑身微微一颤,她眼睛里现出痛苦之色,一向只沉浸在自己痛苦中的她何曾想过玉绾?脸上闪过一抹自嘲,她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
君天下疑惑地看着她脸色的变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亏欠玉绾很多,那孩子诗词作得很好,我却不曾仔细看过。”温夜河恢复平静的脸上有一丝痛楚,“恐怕就算我想补偿也来不及了,只不过最后,作为母亲我希望能为她添一层保障。”
君天下脸色稍缓,他缓缓地说道:“西域远离中原,我给她金牌令箭并没有作用,她就算拿了去,对她来讲帮助也不大。”
温夜河听出他口气里的斟酌,抬眼看见他脸上神情忧郁,分明在权衡利弊的样子。她不禁语气有些激动:“天华公主三岁生辰的时候,你就赐她免罪金牌。我并不求什么,玉绾十几年没过过荣耀的日子,现在还要被你打发到边疆替换你心爱的公主!你却连一块金牌都不肯给她!她也是你的女儿,天华公主有的优点她样样不少!她也美丽聪明,才华横溢!你为什么就只宠爱天华?有了你的金牌边疆那些小国也会顾忌,我就不相信你堂堂大国的皇帝的面子这么不值钱!”
温夜河来的时候就豁出去了,说出这番话时她头脑清醒,根本不去想君天下会怎样。可她想不到的是她身体孱弱到这般程度,刚说了几句愤怒的话,情绪一波动,身子便软瘫着倒了下去。
君天下慌忙起身将她扶住,急道:“夜河!你冷静点!”
温夜河苦笑:“玉绾说,宫里有太多怨气,我身上的怨那么深重,叫我原谅她无法承受。说了这些话,她转身就走了。”
君天下一手抱着她的肩,有些恍惚地说:“她说了这样的话?”
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我再也不怨,这么多年我也足够累了。我这个婕妤,”她自嘲,“总之是当不当都一样。”
君天下怔怔地看着她,这样的清冷伴着微傲的神态,让他回忆起那年清河湖畔的温夜河,也是像眼前这样冷傲的佳人。
她脱开他的臂弯,退后两步,颤声道:“臣妾恳求皇上赐金牌。”
君天下脸上神色略变,默默地咬紧牙,从衣袖中拿出那块天下归顺的金牌令箭,温夜河叩头谢恩,捧着令箭走出了御书房的门。
高宝娃躬身道:“婕妤慢走……”
看着那清瘦的身影离去,君天下微微失神,夜河,你错了,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爱她……只是这件事必须由她来做啊。
臣子们递上奏章,公主再次寻死觅活的时候,皇帝终于批了。一时满殿欢腾,关于帝姬嫁过去的事他们不担心,西月的七王子开始要娶的就是帝姬,现在帝姬上门赔罪,这般大情意那七王子自然是会感动的。这样一来,大宁的面子也就找回来了。
为了能让帝姬追上尚未出境的七王子,一起进入西月。于是一干臣子们便催促皇帝让帝姬赶快动身。
天高云淡,风清日朗。玉绾出行的时候要比天华公主简单得多,只有一辆马车和几匹马,也没有仪仗和整队卫兵护送,只是带了几个从御林军里挑出来的人近身护着马车。
玉绾身上穿着月贵妃送的衣裳,手里捧着太后赐的暖炉,身上挂着皇帝颁给帝姬的圣旨。站在车前,她也感觉自己像那么回事的。小桃背着包袱站在旁边,眼睛有些红,她低声跟玉绾说:“殿下,婕妤同意住仙霞殿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她的车队虽然简单,但送行的人倒也不少。所有的人激动含泪,赞扬三殿下顾全大局,并祝她一路平安。玉绾看着这些人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微微一笑,当然她的脸被面纱遮着谁也看不见。她坐进了马车。她知道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来了,不管前方的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为了大宁的颜面她必须一条道走到底。
“我以为他一定不愿意离开你,没想到你竟然说服他了。”耳边有声音响起。
玉绾骤然一惊,她探首车外,看见君青墨和他身边不远的西月公主,略略松了口气,她知道他说的是展记,叫道:“皇叔,您什么时候关心起展记来了?”
“他毕竟是我一手提拔的。”君青墨看了眼归海藏锋,目中露出笑意,“归海藏锋,嗯,带着他确实比那个小子强。好侄女,祝你一路顺风,我会去找你的。”
他是镇守边关的将军,若说两人没有机会见面,那是不可能的。她冲他笑笑:“皇叔,您多保重,再见。”
君青墨挥一挥手,没有过多停留便转身回到西月公主身边。马车缓缓启动,玉绾的目光与欢迎人群中的蓝衫身影对视了一下便迅速移开了,接下来耳朵里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大漠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玉绾一行人过了玉门关,直向西域的沙漠走去,归海藏锋策马在马车旁,轻声问:“殿下,需不需要休息?”
玉绾掀开车门帘,凝眸直视前方,缓缓摇了摇头:“这里已经出了中原地界,会遇见什么也不清楚,你们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归海藏锋应了一声:“是,殿下。”
车队继续缓缓向前行进,关外的土地坑洼,队伍中只有几匹马和一辆玉绾坐的车,大部分人只能步行,因此速度并不快。天下人人都知三殿下出行的消息,通常只要归海藏锋亮出他的护卫腰牌,各关隘的官吏都会立刻放行,在出君天下统治的大宁国的国境之前,一路上基本都是非常顺利的。但此刻驶出雁门关,放眼黄沙满目,已是盗匪出没频繁的地方,归海藏锋他们不敢有丝毫大意。
离开京城之后,玉绾已将来时身上穿的宫廷服饰脱去,换上了常穿的素色衣裳,只是将脸照旧用面纱蒙住,为了陪伴她,小桃也坐进了马车。西北是苦寒之地,玉绾的身子也开始经受不住了,小桃就在身边小心服侍。这里与中原的气候相差极大,玉绾的身体不能适应这样的变化,这一些日子的行程也都是在颠沛中艰难度过的。想来天华公主感染风寒的传言也不是纯属空穴来风,天华身子远比玉绾娇嫩,受不了太大的气候反差而生病倒也在情理之中。
玉绾不会忘记,因为天华感染“风寒”,她才会有机会“代嫁”。
小桃看着默默不语的三殿下,鼻头再次微微泛酸,不管退让多少步,玉绾终究还是被她那父皇推到了这荒漠之地。同是天家的女儿,玉绾的姐姐天华公主宠冠一身,她却自小受尽冷落,现在还要被送到这样苦寒的地方。身为婢女,小桃实在为自己的主子鸣不平。
已经走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归海藏锋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殿下,这里路边有家小店,您看是不是休息一下喝杯茶再走?”
玉绾想了想,轻声地说道:“料想大家都累了,那就停下来休息一下也好。”
小桃率先跳下马车,掀开帘子双手将玉绾搀扶下来,抬眼看见路边一家茶棚似的茅草小店,几张简陋的桌子摆在店里,桌旁摆有条凳。店主老汉一见有客人来,忙脸上堆笑热情地迎上来:“几位客官,进来坐下歇歇,喝口茶歇歇再走。”
归海藏锋锐利的双眼对老汉通身打量了一番,这才走进去,先用袖子擦了擦凳面上的灰土,然后转身道:“姑娘,请坐这里。”
老汉看见马车里被丫鬟模样的侍女扶出来一个蒙面女子,一双美目流盼,单看那气派,也是禁不住心中惊叹。
他赶紧沏了一壶茶端上,笑问:“小店也还备有少许酱牛肉和酒水,客官要不要给上一点?”
归海藏锋道:“都来一点吧,我们姑娘赶了好长时间的路,肚子也该饿了。”
老汉答应了退下,吩咐里面的老妇人准备酒食。小桃连忙将一个杯子添上茶,准备端给玉绾,归海藏锋马上拦住她,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端起茶杯看了一眼,茶水里飘着少许发黑的茶叶,水色浑浊,他尝了一下就吐出来了。
小桃不禁吐了吐舌头。
很快酒菜都已上桌,没有人先动筷子。归海藏锋取出随身带的银针,在菜里试过之后,才对玉绾点点头,示意可以下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