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绾虽然醒是醒了,风寒也慢慢好起来,可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好好待在宫殿里烤着暖炉时还能正常说话活动,一旦出去受了风,马上就觉得晕眩。这个样子根本无法离开贪狼往前赶路,只得暂时继续在贪狼住下来。
正好他们最焦心的时候,大宁的信鸽拍着翅膀飞到了贪狼王宫,落在了他们的窗台上。
小桃手里正拿着花枝往花瓶里插,她盯着信鸽高兴地说道:“青鸟没有来,鸽子倒来了。殿下,您来看。”
归海藏锋把鸽子腿上绑的小竹筒解下来,取出里面的纸递给玉绾。纸有两张,玉绾打开其中的一张,是从宫中发出来的信,说是要以帝姬身体为重,不必急着赶路,可以暂时在贪狼歇一歇。奇怪的是对于大漠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她打开另一张纸,看见几行熟悉的字,清秀遒劲。
归海藏锋见玉绾拿起第一张纸只是匆匆扫一眼就放下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心里觉得奇怪,也把纸条拿起来看。
看了几眼他的脸色就忍不住变了变,偷偷看了一眼玉绾,便把纸条放下了。
玉绾把另一张纸也放在桌上。这是沈茗赋写给她的,上面询问了她的病情,言辞间透着一点关切。她缓缓地坐到桌边喝着水,归海藏锋不敢讲话。
小桃也凑上去看了看两张纸的内容,可惜能认识的字不多,要读懂很难。只不过她看两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好,她便猜这上面定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归海藏锋轻咳一声:“相爷下下个月成婚,娶何尚书的千金。陛下说,这桩亲事门当户对……”
玉绾静静地坐着,一杯茶已经喝了很久。
归海藏锋想不出话,只好道:“这亲事也太急了些。”
小桃眨巴眼睛,听说是沈相的婚事,接口道:“不急了,我在宫里就听人说起,丞相跟何尚书千金老早就订了亲,本来何千金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就应该嫁到沈家,可是丞相那时候正好要考功名,耽搁了亲事。何千金也一直等着沈相,有一年和荣华夫人进宫,我在婕妤身边远远见着了,长得真是美啊。”
归海藏锋沉默了。平时他跟小桃不太说话,但旁边看着也觉得这丫头挺机灵,现在看来,眼力似乎还真是不行。
“有什么急不急,既然早已订婚,成婚是迟早的事。”玉绾放下水杯,站起身,“我出去走一走,你们别跟着。”
她走到了门外。
小桃没转过弯子,愣愣地盯着玉绾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大叫:“殿下您要去哪里?这都半夜啦!”
归海藏锋也有些放心不下,不过他好歹理解玉绾的心思,这时候她怕是只想独自待着。想到这,他一把拉住想要朝外冲的小桃,目光怔怔地看着门外,犹豫地说道:“这里都有贪狼卫兵把守着,殿下应该没事。”
小桃挣了几下,然后走到窗口呆呆地站着。迟钝如她,终于也感觉到了玉绾有点不同往常。
时已半夜,外面有风,玉绾出来时忘记披大氅,这时冷得浑身都像浸在冰窖里,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是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深坑。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竹林苑无数的翠色竹木间,竹影中他匆匆走来,阻止了太师对她刺出的剑。
那时她似乎就对这位穿着蓝衫的他有种特殊的感觉。那时玉绾处境很坏,虽为帝姬,因为不受宠,所以被人瞧不起,被月华等人欺侮,太师对她盛气凌人,只有他恭谨谦和,声声唤她殿下,没有半点轻视,也不在意她对冷言冷语。回去的路上被母亲罚跪,后来冒着大雨狼狈地跑回去,是他用手中的雨伞为她遮挡,而他自己却被雨水淋湿了。
他——沈相,沈茗赋。
玉绾胸口冰凉,心中感到一阵阵刺痛,她蹲下身子轻轻地咳了起来。眼前有一个小湖,夜色中湖水轻轻地泛着涟漪。她的目光怔怔地注视着湖面,她记得父皇曾将沈茗赋的为人处事比喻为一汪深潭,石子投进去也看不见波澜。他手握重权,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在大宁子民心中,除了皇上之外,他也是他们最信赖的倚靠。
玉绾也把他当成自己的依靠。她被人诬陷谋杀宫女,母亲和小桃都陷于恐慌之中,她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去找了他,她说我是清白的。他看着她,眼睛里尽是柔光和理解,在那一刻,她产生了自己的不白之冤终将被完全洗去的巨大信心和感到了被人理解的无上快慰。
沈茗赋帮她洗脱了罪名,她被自己的父皇下旨释放。在御花园中她看到沈茗赋,他让她喝百草甘露茶,眉眼间仍含着笑意,双眼看她的时候充满着温情和善意。
寿宴云舞,一举获得太后的赞赏,父皇赐封云霞,移居仙霞殿,昔日母女被冷落的命运似将从此改变……而这一切是他帮助她赢得的。
可是,这样好的男子却不是她的。
玉绾无奈地苦笑。
看看四周的夜色,一片寂静令人感到悽凉。玉绾觉得自己该回去了,想起出门时归海藏锋和小桃的神情,小桃这个丫头现在八成在房间里后悔自己的莽撞吧?
玉绾满腹心事地沿着湖边走,鼻子里忽然闻到一阵酒气,是那种独产于塞外的烈酒的气味,接着便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这才引起了她的警觉,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刚刚转身,脚还没抬就跟那人撞了个满怀。她迅速躲到一边,那人口中喷出的浓重的酒气熏了她一脸。她的肩膀被那人按住,紧跟着那人一勾手,竟然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
那人吐着酒气,大舌头地道:“王……王后,我来了,你怎……怎么又跑出来,在湖边干嘛呢?”
玉绾本来反应不慢,一被人抱住就条件反射地去拿袖子里的毒针,谁知却听见那人叫“王后”,立刻就觉察到了那人的身份,伸入袖中的手便缩了回来。
贪狼王姬夜商怀里抱着玉绾犹未察觉究竟是谁,口中仍絮絮叨叨:“王后,你别老是不高兴,嘿嘿,还怪我说你是醋缸子,那什么中原帝姬也就十几岁的年龄,你也担心,我不是解释了,我的心里最疼你,我对小姑娘从来都没兴趣……”
玉绾皱一皱眉头,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不被对方发觉她是谁就可以逃走。就是这一个小小的愣神,她的一只手被姬夜商捏着托了起来,送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红酥手……王后,你这肌肤越来越滑了,你就是那红酥手……我喝了黄藤酒……呵呵,我们满城春色宫墙柳……”
一首《钗头凤》被他念得支离破碎,不知所谓。玉绾默然,用力地甩开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你看清楚,我可是你的王后?”
姬夜商满身酒臭,他睁了睁眼,眼前人影模糊,好像有两个人在晃来晃去。他打了个酒嗝,酒嗝一出口,空气里便弥漫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讪笑道:“王后,你别恼……你看,我这不是陪你来了!”
玉绾看着他醉成烂泥的样子,一个大王在自己宫里喝成这样,嘴里还叫着王后,如此不堪的事情发生在眼前,竟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嗅着空气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的脂粉气,她皱眉,这个贪狼王,准是刚从哪个姬妾的被窝里爬出来的……
她挣脱他的手,拢起袖子转身想走,夜色太深了却看不清楚路,她只得沿着湖边从来时的方向回去。谁知道姬夜商看似烂醉,好像快要不省人事,但看到眼前晃动的身影离自己而去,一伸手竟然极准确地抓住了玉绾的袖子。
酒气加脂粉气再次向玉绾袭来,姬夜商喉音含糊:“王后,别走……”
玉绾失了耐性,身体挣扎起来,这番纠缠要是被谁看到,就等于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哪知姬夜商这次用了真力气,她挣了几次也没挣开,玉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姬夜商心里似乎被刺了一下,他定睛看着眼前人,戴着面纱的脸,黑暗中隐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
玉绾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他竟然纹丝不动。接着他的手竟然开始不老实地乱动。玉绾完全变了脸,一边反抗一边将手伸进袖中,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姬夜商运气不好撞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懒得管他死活了。
就在她准备掏出毒针的时候,姬夜商醉醺醺的,根本不曾注意脚下,湖边泥土松滑,一不小心他便滑了下去。玉绾迅速地把他环在身上的手扳开,伸手轻轻地将他一推,姬夜商“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玉绾丝毫没有停留,立刻拔腿就跑,黑暗最隐藏人,几步以后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姬夜商湿淋淋地从水里站起来,湖水冰寒彻骨,他的酒也醒了大半。抹掉眼睛上覆盖的水珠,他就看见一道敏捷的身影往黑暗里快速奔跑,怒极的他大吼:“站住!你是哪来的美姬?胆敢这么放肆?”总算他还有点脑子,没有叫王后。
那道身影停了停,语气似乎也很不善:“我不是美姬,你可以叫我帝姬。”
姬夜商愣了愣,站在水中的身体僵了半晌,再抬头,玉绾已经趁他发愣的时候跑远了。
开门走进房间,玉绾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姬夜商力气够大,几番挣拽袖子领口都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她心中忽然烦闷异常,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子旁边,拎起茶壶倒茶。动静惊醒了趴在桌子上的小桃,她惊喜地一抬头,却看到玉绾脸色比没出门时更不好看了。她嗫嚅地手中捏着衣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得了殿下。
玉绾默默无声地喝了一杯茶,抬头看着她淡淡地道:“四更了,我们洗洗睡吧。”
小桃隐约闻见她身上有酒味,不敢多问,轻声说:“我去打洗脚水。”
玉绾不置可否。
第二天玉绾起得比平时都要晚,她无声无息地靠着枕头倚在床头,她对归海藏锋道:“回个信给沈相吧。”
归海藏锋连忙应声,略带小心地问:“殿下想说什么?”
玉绾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淡淡的,半晌才轻轻地开口:“就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贪狼待客的礼数周到,休整一段时间后我们便离开贪狼继续往西月去。请他……保重自己。”
归海藏锋垂了头:“是,殿下的话,属下会一字不漏地写出来,让信鸽传回大宁。”
传信
玉绾忽而一笑,问:“沈相成婚这件事,为什么要叫我知道?”
归海藏锋一僵,说不出话。
玉绾昨天心情抑郁,但她终归不是转不过弯子的那种人,沈茗赋什么时间娶亲娶什么人,实在和她没有什么关联,这么千里迢迢飞鸽送消息,居然还把这事写在信里,绝对是小题大做了。她与沈茗赋的关系不算亲密,至少在外人眼里,没必要特意让她知道。
“信是谁传来的?”她问。归海藏锋不敢答话,低头看着脚面出神。玉绾凝视着他的脸,良久把视线转移到一边,不管是谁传的信,那个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对沈茗赋彻底死心。回忆朝中有谁对她和沈相间的事情有所察觉,可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委实因为她与沈相之间的确没有什么感情纠葛。难道是天华……说天华想让她不痛快故意泄露消息,那倒真有可能,她与玉绾始终是对头,能打击她的事向来不放过。不过以天华的身份不可能接触到朝廷用以传递机密信息的信鸽的这种机会。大臣吗?和沈茗赋同朝为官的大臣……
“太师。”
玉绾悚然一惊,转脸去望归海藏锋。他终于低声说:“我们御林军的一部分掌握在太师手中,这次的信想是他……”
独孤昭!玉绾吸了口气,脑中浮现出那个曾与沈茗赋一起出现在竹林苑的目光锐利的老人,或许独孤昭也只是猜测,但太师行事素来一丝不苟,就算是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放过。
玉绾感到了心寒,她抱着双臂蹲坐在枕头旁边,明亮的双眸不停地闪动着。
归海藏锋在桌上写就一封信,把信装入细小的竹筒里,伸出食指放进口中吹了一声口哨唤来鸽子,把小竹筒绑在鸽子腿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手一松,鸽子就飞入了空中。
他转身道:“御林军这次放出我们训练得最好的鸽子来传信,过不了半月我们在贪狼的情况宫里的人就会知道了。”
小桃看玉绾精神不济,病容恹恹,忙说道:“殿下该吃药了,归海大人,你去跟御医说让他们把药拿过来吧!”
归海藏锋默默地看了一眼消沉的帝姬,不动声色地收好了笔墨,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玉绾看了看小桃,苦笑着对她说道:“你也出去吧。”
小桃看看她,搬了张椅子坐下,笑了笑:“殿下,奴婢陪陪您。您有什么心里话,就跟奴婢讲好了。奴婢不会说出去的。”
玉绾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地闭上了眼,声音如浮云落羽般地轻:“谢谢你,小桃。你已经给我太多了。”
小桃本来不觉得什么,听到这些话忽然一阵心酸,她吸吸鼻子,强笑道:“殿下,您想得太多了。奴婢知道沈相是极好的男子,殿下虽然和相爷无缘,可是看相爷这次在信里也是十分关心殿下的,殿下应当高兴才是。不然让相爷知道殿下您原来这么自苦,他就算娶了妻子……心里肯定也觉得难受。”
玉绾的心仿佛又被扎了一下,她咬着牙,微微地苦笑:“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小桃鼻子酸酸地:“殿下,您不要这样,先前是奴婢多嘴了。奴婢嘴笨,安慰不了您,可是,可是相爷……如果殿下实在放不下的话,就跟相爷明说了吧!”
玉绾猛然一震,她有些茫然地睁眼看着手中的信笺,半晌还是苦笑着摇头,两眼闪现着泪花,要明说吗?难道明说了,她就能和沈茗赋在一起?眼前的麻烦就能解决了吗?她当然不会这么天真。擦掉脸上的泪水,她的神色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淡淡地道:“以后谁都不准在我面前提起沈相,我与他不管以前怎么样,都已经缘尽于此了。我不会忘了出行西域的目的,不能因为沈相而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小桃看着玉绾一脸坚决的表情,心里却长叹了一声,她陪伴着玉绾一起长大,最希望的是看到她没有忧愁也没有任何烦恼,可惜这个希望似乎正在逐渐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