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问:“她的阑尾还痛吗?”
“不痛了,去年已经割掉了。”
“哦。”
“快看!那个女的湿身了。”我望着窗外突然说。
“是吗?”他饶有兴趣的来到窗前,向楼下望去。楼下有个没打伞的女孩浑身湿透了,薄如蝉翼的衣服紧贴在身上,透出粉红的胸罩来。
杨弋望着那个女孩,一动不动看了好长时间。从我这个角度,可以很顺手地拿起啤酒瓶,敲在他的后脑勺上。但我没有这么干。
关于肖雅的阑尾,是在我们毕业后才时不时犯一下病的。他怎么会知道?除非他跟肖雅在暗中来往,那么他当然也知道肖雅已经切除了阑尾。他提起肖雅的阑尾,无非是想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自己并没跟肖雅有过接触,但却无意中暴露了两人早就勾搭在一起的秘密。
“你有什么要忙的?”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对我说。
“我明天要去花都看一个客户,这个客户腿脚不方便,所以我得上门去做咨询,可能要在那边待两三天。”
“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他又笑了,在我看来,那是讥诮的笑。
将啤酒瓶子砸在杨弋的头上这种事,我觉得还是不做为妙。他个子比我高,也比我强壮,关键是啤酒瓶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是在上高二时,有个学校附近的扛把子常来校园里溜达,见到杨弋就大声说:“呀!这不是那个小屁精吗?”周围跟随的几个人一起哄笑起来。
杨弋的原则是:比他弱小或跟他差不多的人,可以取笑自己,因为那是自己宽容的体现,但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称王称霸的混混要取笑自己,那就是很严肃的事了。
放学后,杨弋和我来到了学校附近的台球厅,这里是扛把子的根据地。我怀里揣着一把刀,紧张得要命,口干舌燥。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希望我不会用到那把刀。
杨弋对扛把子说:“你是这里的老大,你肯定不会让一帮人打我一个,你也肯定不愿意跟我单挑是吧?这样行吗?我们来比脏腑。”
“比脏腑”的意思,就是指比谁更能玩命,比谁更能下得了狠手。对于街头混混来说,这是种高规格的较量,甚至体现了互相尊重的意味。
扛把子点点头说行,来到角落里的一堆空啤酒瓶前,率先拿起一个朝自己头上用力敲去,瓶子碎了,他的头好好的。
杨弋也拿起了啤酒瓶,朝自己头上敲去,连敲了三下,啤酒瓶才碎,头上好好的没事。
扛把子在敲到第三个啤酒瓶时不行了,一个琅跄差点翻到,一股血流从额头上淌下来。杨弋又连接在自己头上砸了两个啤酒瓶,这才对他说:“还比不比了?”
扛把子摇了摇头,冲杨弋竖了下大拇指,捂住额头坐在椅子里说:“行!你狠!”
杨弋和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提起杨弋的悲惨往事了。不光如此,还没人敢惹他了,都对他很尊敬,甚至对我也很尊敬。
第二天早晨,我走出家门前,吻别了肖雅,还在她的肚子上亲了亲。
肖雅显得很幸福,但表情中隐约有一丝不安,稍纵即逝。
“小心点,最好能晚上回来。”
“我尽量吧。”我说话的时候表现得心不在焉,那意思是我恨不得赶紧跑去花都,晚上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可能要到花都的洗浴中心里去鬼混一个晚上。
但是老天作证,跟肖雅十年来我没有一次出轨行为。
我坐地铁来到了天河客运站,出了站台看看时间,不过早晨9点,可我已经热成了条狗。我向客运站走去,就好像我真要去花都似的。来到客运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后,我走了进去。点了份早餐。
吃罢早餐,我又回到了地铁,四十多分钟后,我出现在了杨弋住所附近。我掏出暴龙墨镜戴上,这样就更像一个跟踪者了。
他所住的楼对面是个茶楼,这我早就观察过了,所以我上了茶楼,坐在三楼靠窗位置上,向对面看过去,找到了杨弋住所的窗户,可惜窗户拉着窗帘。没关系,我慢慢等。我要了一壶铁观音喝起来。
快到11点时,杨弋窗户上的窗帘拉开了,我拿起望远镜望去,看到他赤裸着上身,站在窗前向下观望,脸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没关系,我暗中劝自己,耐心点。
12点左右,杨弋穿戴整齐出门了,然而一出弄堂口,他又钻进了路边的一家餐馆。原来他只是去吃午饭。等吃完饭后他又回到了家里。
我给肖雅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在花都了,正在吃午饭。她“啊哦”的匆忙回应着我,我听见煤气灶上的炒锅正在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打完电话后,我继续观察,透过窗户杨弋的身影偶尔会闪一下,看不清他在干什么。等待太漫长了,我连上了两次厕所,喝干了好几壶茶水。
我都有些泄气了,我他妈这是在干吗啊?正当这时,辛苦等待有了结果,杨弋要出门了。
他穿着牛仔裤、白T恤走出了弄堂口,一边低头摆弄着手机。如果他穿成这个样子,那绝对不可能是去他工作的地方。
我离开茶楼,追踪而去,此间的过程就略去不提了,总之,我的心情融合了失落、期盼、愤怒、伤心。最后,我看见他来到了我和肖雅家的那幢楼下,朝楼上的窗户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我跟上去,透过楼梯的空隙,看他上了三楼,来到了我家。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没有敲门,而是掏出钥匙来开了门。
我浑身如掉入冰窟中,站在楼梯间伫立了好久,这才慢慢走出楼外,像只灰溜溜的老鼠。
事到如今,我也要扮演个捉奸的角色了,我该怎么面对这一幕呢?
我在楼下徘徊了十几分钟,这才鼓起勇气上了楼,敲了敲门。
门开了,肖雅看见我大惊失色。“你不是去花都了吗?”她惊讶地说。
我挤过她走进去,屋内却并没有什么人。我把目光投向卧室,看到卧室门是关闭的,这在以前是从不曾有过的。
“怎么回事?刚才你还打电话说你在花都?”
我没理她,而是来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卧室的门。我想他是跑不掉了,卧室的窗外有栅栏,想跳窗都不行。
“杨弋呢?你让他出来见我。”
“杨弋?”肖雅惊奇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语气苦涩地说:“他就在这里,你让他出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肖雅脸上的惊愕之色退去了,看我的眼神忽然间有些怪异,还有些害怕。她说:“你在说胡话,哪来的杨弋?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他了。”
我站起身,向卧室门走去。
“别进去,我在里面喷了杀虫剂。”肖雅喊起来。
我冷笑了下,一把推开了门。
然而卧室除了飘散着一股奇特的清香外,什么人都没有。我的视线落到床下,床是完全着地的,不可能藏人。那么只剩下衣橱了,我打开衣橱,里面堆满了衣服,但是没有杨弋。
他去哪了?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你倒是说说,杨弋在哪?”肖雅来到我身后说。
我又惊愕又羞愧,喃喃回答:“我明明看见他进了咱家的门。”
“我倒要问问你,这些是什么。”肖雅走向衣柜,从角落里拿出一个袋子,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了床上。
一件牛仔裤,一件白T恤,还有,一块表。
“为什么你要在半夜穿上这身衣服,一个人站在镜子前自言自语?”肖雅直勾勾地看着我说。
我拿起那块表看起来,这种牌子的表价格昂贵,不过我手里的这块是仿版,只值几百块钱。
“说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像个梦游的人一样,半夜里吓我?”肖雅走近我问。她的眼神炽热而痛苦,让我不敢直视。
“我……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杨弋早就死了,这里根本就没有杨弋,他只是你分裂出来的人格。”肖雅大声地说着。
分裂人格?
6
我的头在恼火的燃烧!
在诊所里,我找到了半瓶白酒,呵呵!我记得明明我和杨弋把它喝了个底朝天。我还找到了一张纸条,那是杨弋给我写下的电话号码,但是现在却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纸条。还有他随手画的一幅钢笔画,当时我让他画出来,以便凭画中的内容判断他的内心状态,但那幅画也变成了一张白纸。
我大声怒吼着,像个皮球一样在房间里不停地蹦跶,上蹿下跳。最后泄了气,瘫倒在椅子上。
作为心理医生,却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幻想出一个人物来,这是对我十几年所学的彻底否定。
我还是有些不死心,便来到了跟踪杨弋时到过的那座楼下。我上楼来到三楼,找到了杨弋的房间,这时我突然发现,杨弋所住的是三楼,我和肖雅的家也在三楼,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神秘的联系?
我使劲地敲着门,最后干脆砸了起来,“咚咚咚!”
一个四十多岁的广州中年妇女从楼上快步走下来,一边对我说:“小伙子,租房啊?”
我不耐烦地说:“快打开看看。”
中年妇女麻利地开了门,让我进去。我走进一看,哦,的确是间空房。角落里堆着一堆破烂,看不出有什么价值,窗帘是拉上的。我上前拉开窗帘一看,对面是我光顾过的那家茶楼的招牌。
“这房子都什么人租过?”
“没人租过,空了有五六个月了。”
“这里死过人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死过人。”
“这里明明死过人,我他妈看见鬼了。”我不想再纠缠,大步走向门口,离开了。
“痴线啦你,仲讲野,痴你条神经线啊!”女人在我身后骂骂咧咧地说。
我坐在诊所窗户边上,望着楼下发呆。
一般幻想身边还有一个人存在,属于精神分裂症状,可是我怎么会精神分裂?如果我都精神分裂了,那还能有正常人吗?
关于两个人所做的相同梦境,可以得到解答了。但我还是不大相信,杨弋会是我分裂出来的人格?就算我分裂出一个人格来,凭什么要出现杨弋呢?
如果分裂出的这个人格是现实中的,并且是你所熟悉的人,那他一定对你的人生有重要影响,或者是你生活中的重要人物。
可杨弋对我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事到如今,为什么不想想我们小时候的事呢?
我的确曾模仿过他,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路上他突然问我:“你干吗学我的样子?”我低头一看,原来我把红领巾的下摆塞进了衣襟里,免得它到处乱飘,这当然是学杨弋的。
可是杨弋这样做显得洒脱不拘一格,我这么做却显得呆头呆脑。
杨弋虽然被娈童犯侵犯,但依旧长得相貌堂堂,和女生说起话来谈吐得体,很有风度。我则做不到,我一跟女生在一起就觉得没话可说,那是因为我心理阴暗,见到女生就想象她们衣服下的内容,从没把她们当普通的同学对待。
直到后来,我变成一个油嘴滑舌的二流子。
一段时间,我的确渴望变成杨弋那个样子,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除了被人性侵这事外。当然,亨廷顿氏病也要除外。
他那患亨廷顿氏病的老爸曾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将两个野核桃紧紧攥在手里,捏得“卡嗒嗒”只响,两眼盯着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高声质问。
“就这么打发了!啊?就这么让下岗了!”
我爸爸耐心地劝他:“别急,老杨,总会有出路的,人有一技之长,就不会饿死。”
但是没过几天,我爸爸也下岗了。后来的几年里,他和杨弋的老爸一起,时不时堵在厂房的大门口,拉起横幅,坐在树荫下打牌喝茶。
老杨充分发挥他的手艺,在巷口摆了一个小摊,专门卖牛肉馅饼。所以有一段时期,我和杨弋每天早晨一起上学,从那里经过时,一人带上两个馅饼当早点。
我爸爸在家待了一年多,然后鬼使神差的干起了装修,托房地产行业的福,赚了个体钵满盆。
我和杨弋可能在娘胎里就认识了,我们住在一条街上,出生日期都差不了几天。也许曾躺在同一个产房里,依偎在各自母亲的身边。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往公共厕所的粪坑里扔爆竹,一起偷游戏机里的游戏币。唉!直到他的母亲死了。
然后他被性侵,杀人狂变成人们心头的阴影,大人们纷纷下岗,冬天越来越冷。有人喝醉了,冻死在街头。黄昏时分空旷的菜市场了,总有人影在里面踟蹰,捡拾被丢弃的菜叶。有时候我还会在里面见到熟悉的叔叔阿姨,看见我后尴尬地笑一笑。
究竟什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电话响起来了,是罗胖打来的。
罗胖,顾名思义,姓罗而且是个胖子,是高中时的同学。他在大学读的是土木建筑,毕业后却进了政府机关工作。自从进入体制内后,他便更胖了,而且人脉也广了起来。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查到了杨弋的一些经历。
杨弋在被落水救起后回到白银,休学了半年,然后转学了。转学这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他从一本转为省内二本,还是比较好操作的。他转到省内一家二本院校,学的专业是心理学。
心理学?他连专业都改了?跟我一样?这么凑巧!
罗胖在电话里告诉我,杨弋毕业后在省内一家私营医院当医生,后来还在学校做过心理导师。大概半年前,他辞职去广州了。
“广州?他来广州了?”我惊讶地问。
“没错,是去广州了。”罗胖在电话那头说:“还有,他转学后就改了名字,所以我查起来费了点劲。”
“改什么名了?”
“杨文昊。”
我将名字写了下来,然后向罗胖表达了谢意,挂了电话。
首先我要点上一根烟,好好把思路整理一下,杨弋转学改名,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却连专业都改了,改成和我一样的心理学,这是巧合吗?
其次我要拿出上次喝剩的半瓶酒,给自己倒上一杯,再细细考虑一下,他就在广州,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广州?他出现在我面前真的是我的幻觉吗?
我拿出他曾给我写过电话号码的纸条来,那上面空白一片,记得他写下号码后我懒得去记,根本就没打算把号码存起来,现在好,它变成一张白纸了。我仔细地看着那张纸,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有一个电影中学到的方法可以派上用场,我用刀片削了一大堆铅笔屑,将铅灰洒在纸上,均匀地涂抹开,然后拿到灯泡上观察。
纸上出现了鼻尖接触过后压力所致的痕迹,不是很明显,但的确是电话号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