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过冷清清的工地,拐了几个弯,向北走去,走啊走,快接近市中心了。这时,他突然转身进入一扇门。我跟着他进入那扇门,不远处有个小卖部,可以看见他正在那里买东西。买完东西后他没有马上离开,在那里跟店主聊了起来。
过了约莫五分钟,他离开小卖部,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一下。
我又跟了上去,在经过小卖部时,我朝内看了一眼,看到店主正坐在柜台后玩手机。我感觉他很面熟,思索片刻,突然想起来了。
这个店主曾在我们上高中时在学校附近开过店,我们经常去光顾,那是因为他会将整盒烟拆开,然后按根卖给我们。我们往往会买上几根烟,然后蹲在他店前的马路牙子上,一边抽,一边瞅着过往的女生。
他怎么称呼来着?对了,大家都叫他老严,大概他真的姓严吧。
我走进去,冲他说:“老严。”
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你好,你是以前读一中的学生吧?”
我点点头。说:“给我拿包黑兰州,哦不,拿包软中华。”
他从背后一个纸箱里拿出一条软中华来,将它拆开,费劲地从里面抽取。由此看出,这家店里关顾的人很少买软中华。
“刚刚进来那个人,好像以前家在长通路上住,判过刑是吧?”
“是啊,他以前还跟我是同学,后来进监狱了,大前年放出来的。嘿嘿!现在他可老实多了。以前啊,跟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看着跟一般人不一样。”所有的小卖部老板都一样,眼前这个老严,尽管看上去有些严肃,说到这种事,还是忍不住多说几句。
“对对!”我附和着他,“他好像绑架了个男孩,那个男孩我也知道,就是……那谁来着?”
“就住在在铜城小区,他爸就是卖杨氏馅饼的嘛,那孩子我昨天还见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以前上中学那会儿老跟我这儿买烟。”
我惊喜地问:“你见到他了?在哪儿?”
老严被打开的话匣子突然中止了。他望着我,不不不!他在越过我望向我的身后,目光突然变得暗淡,透露出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含义。
我转过身,看到四个几个身形怪异的人走进了店内。
其中一个人严厉地说:“高承勇!”
老严没有说话,慢慢坐到了椅子上,好像灵魂夺窍而出,留下了他。他脸上的表情,让我忘不了。
“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紧张起来,感觉这一幕像是在针对我,想要逃离,但我观察了一下现场,发现几个人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已据守了各个险要位置,想要悄悄溜走,看起来已不可能。
立刻有人上前,左右控制住了老严,哦不!他叫高承勇。接着,他被戴上了一副手铐。有两个人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又尽量保持和他的距离,把他从椅子上带离,向门外走去。
那包软中华我还没付钱呢,但是没人关心这个,门外突然一下子聚集起了一帮人,想要看热闹,又不敢凑近的模样。这他妈怎么回事?
我顺手又摸走一盒软中华,走出了店外。这个才有二十万人口的小城,平时在这个时候难以见到的人群,此刻都聚集在了店外。
高承勇,或者说老严,被带上了一辆车。有几个穿警服的家伙出现了,控制了现场气氛,但没人关心我,更没人过问我口袋里的两包烟有没有付账。
出于某种心理,我迅速地来到了围观者的群体里,和他们混在一起,好像这样做自己就跟高承勇没有关系了一般。
人群窃窃私语着:“原来老高就是那个杀人狂?”
傍晚时分,我走在回家路上,感觉这座城市那么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是幻觉,总之,不真实。老高以前偷偷把烟拆给我们卖时,就时不时说到杀人狂的事情,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在吓唬我们。
有一年冬天,他走出店门来到马路牙子前,对我和杨弋说:“你们瞎说什么?”
杨弋很客气地说:“我们只是瞎猜而已,说着玩玩。”
他说:“你们的体育老师啊,那小子根本不可能是杀人狂,知道不?他还欠着我几条烟钱没给,每次我问他要钱的时候,他就哥长哥短的叫着,就是赖着不给。可他吊姑娘下馆子却勤得很,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他大声地骂着,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起身离开。
杀人狂的名声岂是让人随便顶替的?
9
杨弋当然不是同性恋,虽然在上大学和那之前没见他谈过恋爱,但他喜欢的是姑娘,这点我很清楚。高中时他喜欢上一个校外的女孩,那女孩比我们大几岁,在街边帮助父母卖凉皮,我们都叫她凉皮西施。杨弋总拉着我去吃凉皮,吃得时候不时偷眼看着那个女孩。
有一天,我走出网吧时,看到杨弋和卖凉皮的女孩坐在冷饮摊前,杨弋冲着女孩傻笑着。他们喝着饮料,聊着天,没注意到我。
后来我问杨弋,问他跟那姑娘什么关系。杨弋支支吾吾地不怎么回答,我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我们面临着高考,气氛很是紧迫。那些下岗职工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们考上大学,然后离开这里,远离杀人狂。我没有再见到杨弋和那个姑娘在一起,后来,我们考上了大学,一起来到了广州。
大多数情况下,杨弋总是在让着我,尽管他看上去比我高,比我强壮。但我敢肯定我要是朝他脸上来上一拳,他绝不会倚强凌弱找我报仇。
唯一一次和他打架还是小时候,我们不知为何争执起来,他一急冲我胸膛打了一拳。我一下子恼火起来,仗着我在樱桃树下练习的武功,飞起一脚踹在了他脸上。
正在这时,杨弋的父亲出现了。看到我们俩打架,他急忙冲上来拉开,在杨弋头上扇了一巴掌,大声呵斥起来。接着,他又心疼起来,赶紧揉摸着杨弋的脑袋,问他疼了没有。看到杨弋的下巴上被我踹破了一点皮,老杨恼怒地看着我,埋怨我。可是接下来,他又关切地看着我,询问我有没有受伤。
老杨一会儿安慰杨弋,一会儿又安慰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两人,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最后,他给了我们每人三十块钱,让我们去买点吃的。我和杨弋又和好了,一起兴冲冲地向街道一头的杂货店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向老杨挥手。
我看见老杨向我们挥手,还揉着眼睛,像是哭了。
我游荡到很晚,直到天黑以后才回到了家。小巷内漆黑一片,我踩着杂草和碎石,像梦游般前进,不时停下来,听一听远处的狗叫。
大部分院落是空的,少数几间都出租给了外地来的打工者。这些打工者居住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人声噪杂。许多人光着膀子只穿个裤衩,站在水龙头前冲凉。除此之外的地方,笼罩在黑暗中。
我在家门口停下,向黑暗的巷道深处望去,那里是杨弋家的院子,此刻有一丝灯光从虚掩的门中间流泻出来。我慢慢移动着走上去,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来。
那个蜘蛛般的男人就在杨弋家的院子里,当然他现在是只老蜘蛛了。他正蹲在地上杀鸡,背对着我。院子一角有几个大鸡笼,一些鸡将头伸出来,悲惨地咕咕叫着。
他杀完一只鸡,便走到院子一角的一个大锅前。大锅底下是火炉,将锅里的水煮沸了,蜘蛛人便在锅里给鸡把毛。拔完毛后再将鸡放在台阶上的一个案板上,那里已经有好几只处理干净的鸡了。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鸡粪味儿。
我看着这个老头,二十多年前看到他时,他大概三十多岁,如今也就五十多岁吧,但漫长的坐牢生涯让他显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
如果他不曾在看到我和杨弋后动了歪脑筋,那么杨弋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估计应该和我一样吧。说着粗话大大咧咧,见到姑娘就想着怎么把对方弄到手。又或者,杨弋会变成一个阳光般的暖男,每个姑娘都喜欢他,想着要跟他在一起。今天的杨弋,和小时候的杨弋是两个人,他们之间的分界线,就在初中那个寒冷的早晨,自从蜘蛛人带走他后,一切就不可避免地改变了。
那个小时候的杨弋,就住在我的心里,正拨弄着我的神经,发出一颤一颤的信号,用密码跟我交流。他愤怒地说:“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是被这个男人带走的?你是我的朋友吗?”
连我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撒谎,仅仅是害怕惹怒老师,就开始撒谎,他在那座废弃工厂里受折磨的时候我在干什么?那两个星期里,我在干什么?
我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悄悄推门走了进去。
蜘蛛男正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拔鸡毛,没有注意到我。我从地上捡起那把杀鸡刀,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我握着刀慢慢走近他,看到他刮得光溜溜的后脑勺上堆起一层筋道的肥肉,上面不但有颗痦子,痦子上面还有一根长长的毛。
幼年的杨弋在我心里发出信号,他对我说:“杀了他!给我报仇。”
我将刀举至肩头,左腿向前迈出,聚集起力量来,准备一刀刺下。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魏晓阳,不要这样做,都过去了。”
是杨弋,他出现在了我身后。
蜘蛛男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我手中的刀。
体内那根被拨弄的神经突然紊乱起来,震颤的幅度猛然加剧,最终“啪”的一声断了。我的身体痉挛起来,慢慢向后倒去,看到了漫天繁星。
杨弋扶住我,让我慢慢躺下来。他轻轻地按住我的身体,防止我的脑袋撞到石头上。
过了许久,我抽搐的双腿平静下来,他和蜘蛛男一起抬起我进了屋,把我放在了床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勉强开口了。
“肖雅呢?她在哪里?”
“她不会再回来了。”
“告诉我她到底在哪儿?”
杨弋平静地看着我:“你该认清现实了,她不会再出现了,知道吗?她早就死了。”
“死了?”
“她只是你的幻觉,是你分裂出来的人格。回到现实吧,不要再惩罚自己了。”
幻觉?分裂人格?肖雅她早就死了?
我的喉头轻微抽搐着,我很想笑,大声地笑,但却笑不出来。
肖雅的确在一年前死了。
那天我拿到了奖金,喝喝!四万元,加上在彗心医院工作这几年的积蓄,总共有十五万了。我打算买辆车,有了车我们就更方便了,房子留到以后再说吧。我和肖雅来到广远汽车销售公司,试驾一辆我早就看中的车。
我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那么兴奋,也许是因为得知肖雅怀孕了,也许是看到了自己在事业上的光明前景,总之我很兴奋,像是抽了大麻一般。我开着车拐上了一条快速车道,一脚油门下去,速度达到了100码。
在我身体内出现的震颤,就是在那个时刻第一次表现出来,起初只是在脑袋深处,伴随着马达的轰鸣,逐渐融为一体。接着全身都出现了细微的颤动,浑身快活得像个打足气的皮球,轻微触动之下就可以弹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