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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邮箱时,我发现了姚尧发来的邮件。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看完邮件后,我打开了QQ,姚尧的头像还在好友列表里。空间动态消息一更新,大量她和孩子的照片就蹦了出来。我认真地看了一些说说和照片之后,轻声笑了,随后关上了对话框。
知道她现在过得幸福,我就什么都不需要提起,甚至作为她那段心酸过往的一个证人,我最好都不要出现,以免叨扰到她的生活。我从不认为她没有获取幸福的能力,她有,甚至比很多人强悍得多。
生活中,最可怕的就是——当你过得好的时候,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当你落魄丢魂时,有人在等着看笑话;当你翻身的时候,有人非要挖出你的过往,撕开你才结好的痂。我想姚尧大概是看透了吧,这也就是为什么两年了,她只选择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信是一种被封存的记录,无须刻意提起,也不必矫情忘怀,不悲不喜,不失不忘,或许在某年某月某日,偶然发现了,那就笑笑曾经的年少风流。
曾经炼你的丹炉之火,是你后来火眼金睛的因。
2
“瞧你们这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儿,皮带系得松松垮垮的,怎么有精神?当年你们师兄我,教官说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腰带一拉就成了!”
“飞刀”师兄在我们这一堆横七竖八的躺尸面前,唾沫星四溅地发表着演讲,一边拧着T恤显示自己的黄蜂腰和若隐若现的腹肌。
“可是我忍不住松气笑了出来,教官一拳揍我肚子上,哎呀妈呀!”“飞刀”师兄唱作俱佳地一个被揍的惨样,顺势倒在草坪上,我们这群新生哈哈大笑起来。
“飞刀”师兄本姓是李,自称容貌直逼李寻欢,飞刀又见飞刀,江湖人称“飞刀”师兄。“飞刀”师兄大我们一届,是我们班的代理班主任之一,替我们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班主任做管理工作。
姚尧就是在苦兮兮的军训生活里,爱上了每天为我们送温暖的开心果“飞刀”师兄。师兄个子不高,但是容貌确实颇像焦恩俊,棱角分明,留了胡须就稍微有点凶,又是个近视眼,他经常说眼镜使自己的柔化属性加成。而姚尧虽然长得普通,还剪着男生一样的短发,个子也不高,但神奇的是,在一群人里面,她永远都是焦点。
在我们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飞刀”师兄已经被姚尧擒拿在手,出双入对,到处可见连体婴般的身影。
3
大学时的我们就像是一群刚刚从牢笼中释放出来的鸭子,满山遍野地撒欢找吃食。
紧箍咒没了,离毕业这种残忍的事又太远;上课不点名的话,可以随便睡到天昏地暗;作业应付了事,做实验有小组同学帮打掩护的话,回来抄抄实验报告就没事了。
十八岁的我们,有的人埋头苦学,有的人彻夜打游戏,有的人为社团鞠躬尽瘁,有的人出双入对,享受着高考前早恋、高考后正当恋爱的自由。
姚尧很早就和师兄在外面租了房子,过起了小日子,宿舍里面的几个人曾经一起去看过一次。她真的是很会生活的人,把房间里面粘满了晚上会发光的星星月亮,贴着漂亮的墙纸,布置得整洁温馨,还有齐备的厨房工具,美味的饭菜很快就把“飞刀”师兄的黄蜂腰变成了小花腩。
那时候我们对于校外同居并没有很在意,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谈不上什么道德问题,更何况姚尧是个爽朗大方的性子,人缘好。她和“飞刀”师兄的小日子过得特别幸福,偶尔她也会搬回来住几天,嘴里骂着“飞刀”是个挨千刀的臭男人,但过几天又大包小包地回去给他做饭去了。广东人俗称耍花枪,无须放在心上。
一千个日夜就这样一晃过去了,时间奔跑的速度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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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毕业后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做了一名普通的高中教师;他们说好了,一年后,姚尧也到这个学校去,然后他们就一辈子不分离。
我们在宿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羡慕嫉妒恨地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人家有本事谈这么长的恋爱,也有本事守住江山,做不到的人,就得给祝福和掌声。
姚尧就从小屋子搬回宿舍,大包小包地塞满了宿舍不大的空间——她是个念旧的人,不轻易丢东西。
大四这一年其实过得比任何一年都快,一开学就忙着教学训练,为下学期的教学实习做准备,还有各种各样的考证收官和各种各样的实验任务,都会让人忘记了时间是如何轻巧地溜走,消失在烧杯量筒蒸馏器滴定管里面的。
很多的情侣也在这个时候分手。毕业后异地、未来选择不同都会成为分手的理由。
那些在宿舍大门关闭前依依惜别的人,四年间换了多少个对象,只有宿舍门口的梧桐树知道。
我与姚尧偶尔会聊上两句,不算深交。偶尔在社团卖命到深夜回来后,会看到她在楼道里抽烟,烟雾笼罩着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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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毕业,姚尧拿到了优秀实习生,这是我们师范专业求职的有力证明。但她并没有很欣喜,情绪反而很不稳定。我经常看到她在楼梯拐角处打电话,有时候吵架,有时候抹眼泪,甚至有时候会收拾东西消失几天。同宿舍的人说,姚尧又去找“飞刀”师兄了。
她一直都是至情至性的姚尧。
师兄的家离我们学校不算远,但坐大巴直达车也需要七八个小时,每次姚尧一回来就蒙头大睡,说是累。
毕业一事尘埃落定,班里很多同学从事了教育行业。其实师范学校里有很多人不喜欢教书,但最后都做了老师。姚尧很喜欢教学生,却去了国内的一个小赌城,做了名快餐店的大堂经理。
忘了说了,姚尧在学校的时候常年在快餐店兼职,这个机会就是店里的经理推荐她过去的。
当我们这些人还在伤春悲秋、在学校里肆意挥霍时间的时候,姚尧早就进入了社会人的生活模式。所以她尝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苦,也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机会,更能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不称她是女强人,我喜欢看她这种拉风的姿态,在我心里她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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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我去过师兄的家那边看过环境,发现我们根本就很难靠当老师买上车子房子。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这不是我设想中的生活。”
毕业两年后,我恰好就在她老家附近的城区工作,这也让我们的联系多了起来,时不时就会在QQ上聊天。
“当时你们很多人都诧异,为什么我不找个正经公司,却跑这么远做快餐店的大堂经理。其实在这里,收入是很高的。”
我问多少,她告诉我一个五六倍于我工资的数目,我俯首称臣羡慕不已。
“我刚刚升职,以后还会加工资,累是累了点,但是我在这里干一年相当于在家乡干四五年,那两三年不就相当于十几年了吗?到时候我就回他身边,买房买车,找个安稳的工作,专心给他生孩子做饭煲汤。”
我在电脑这边猛点头,人家这眼光和人生规划就是不一样,她这个收入结余加奖金一年就够在家乡付个首付的。而我那些同事,为了这个首付,都从牙缝里面抠得面如菜色,有个同事甚至早中晚只喝饭堂免费供应的粥,为此熬出了胃病。
7
几年间,我与同学不相闻问,但哪怕很久没有联系,再相见时你都会忘记中间的空白。
记不清楚是哪天,因为第二天是周末,我打游戏到半夜,打着哈欠正准备关机的时候,QQ上姚尧发过来了一条消息,“嘀嘀嘀”的声响在耳机里面特别大。
“我和师兄离婚了。”
顿时吓得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手比脑子快,瞬间我已经发出去十几个震惊的表情。
“知道你在,我不知道找谁说,但想找个人说说。”
“你说。”
姚尧和师兄结过婚,但是我们却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领了证。因为师兄坚决反对,所以他们并没有摆酒席。但是,师兄已经和学校里的一个同事相恋半年。
最可笑的是,已经过门的姚尧,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婆婆和大姑姐都死死地瞒着她这个消息。她每个月都会回来,在自己家里待一天,在师兄家里待两天,对他从来毫无疑心。
直到那天她和他商量着酒席应该怎么安排的时候,师兄突然流泪跪在她面前,求她放了他。
姚尧呆住了,一时间无法理解这种状况。闻声而来的婆婆和大姑姐哭着解释说,她们在发现不对头的时候,已经尽力阻止和劝过他了,瞒着姚尧是怕她伤心,也以为有挽救的机会,没想到他自己已经决绝地想要和她分开。
8
姚尧其实太累了,从大学开始,她就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闹钟,嘀嘀嗒嗒地跟时间赛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自己的人生规划。然而现在有人告诉她,你走的一直是错的道路。
她怔住了,想到自己那套辛苦打拼才装修好的房子,想到刚刚订下的车子。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变故。那么多个相亲相爱的日日夜夜,那么多个她累瘫了之后蜷缩在快餐店办公室角落里的日日夜夜,为什么就抵不过“飞刀”师兄与他人几个月的激情?
“本来说好,半年后我就安心地给你生个孩子的啊,你让我怎么和家里的祖奶奶交代?”姚尧这时候想的依旧不是自己,而是九十多岁的祖奶奶,她要怎么瞒过去?老人家已经准备好了金镯子,要在年底喝茶的时候亲手给她戴上。
“都是我的错。”“飞刀”师兄不再是“飞刀”师兄了,他变成了别人刺向她的刀。
“所有的东西,包括我家出的一部分钱,还有房子和车子都是你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愿意净身出户的男人,在外界看来是多么有情有义,然而这对姚尧来说绝对是一种嘲讽,原来他什么都不要,只是为了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那这拼命赚来的一切,意义何在?
这七八年的时光就这样被轻轻卸下,不放过,又能如何呢?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9
姚尧吵闹过,也去学校找过那个女老师。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会输。”光标在闪烁,像她明明灭灭的心事,“她是温柔似水的人,模样也好看,和我比起来,很有女人味。师兄看她的眼神,和看我时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他说他已经当我是妹妹很久了。”
我哑然,真的是哑然,胸口像塞着棉花,难受得喘不过气。
“我说行吧,那就离婚吧,找个时间去把手续办了。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是讲点实在的吧,不要以后想起来后悔。”
姚尧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处理完房子和车子,办好了离婚手续。
“我和他在办证大厅抱头痛哭。其实八年了,说没有感情是假的,我们好像都活到对方的生命里去了,但是这种事情,没办法勉强啊,没办法,没办法……”我看不见她在网络那头的表情,只能在电脑这头哭得和狗一样。
如果说我最多体察到她的一分苦痛,那么真实于她,必定是剜肉剔骨。
“主管经理的职位我也已经辞掉了,我想去西部支教,已经联系好了。我过去后可能没办法经常上网了,先和你说一声。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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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隔段时间就会收到她的邮件,是她每次进城时在网吧给我写的。
有时候是讲一些心情,有时候是说自己的感悟,有时候是讲学生们的趣事。她真的很喜欢学生,喜欢早上升旗的时候那些纯净的眼光,更喜欢因为自己的悉心教导,孩子们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有一种希望满满的感觉。
当然条件也很艰苦,以前在广东夏天每天要洗两三次澡,但在这里洗澡是件奢侈的事情;饭菜也没有广东的精致可口,但是自己多年的冬瓜身材终于有了凹凸的线条;以前马不停蹄,现在经常看着夕阳西下发呆……
从最繁华的赌城到宁静朴素的边远西部,两种完全不同的轨道,她都轰隆隆地开过,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来去如风。
我想幸福的人大抵是不再需要过多的倾诉,所以后来她给我发邮件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我现在发现了信箱里面的邮件,原来时间又溜走了两年。
想了想,我点开邮件,只输入了一行字:“别忘了,你是齐天大圣啊。”
等待他日姚尧点开,会心一笑,所有过往灰飞烟灭,只剩她睥睨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