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我走过那段人生沼泽的,除了父母和亲人们的爱,还有文学。医生要求我绝对卧床,躺在病床上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读书。在病情平稳一些的时候,我还可以坐在书桌前,写一点儿自己想写的东西,但时间被严格控制着,一次不能坐得太久。那三年间,我读了多少本书,我没有认真统计过。我只知道,到后来,父亲用两张借书证从单位的图书馆一次借回六本书,其中往往有两本甚至三本是我看过的。到最后,文学类的书籍我几乎都看过了,就开始借一些历史、政治、军事、经济等人文社科类,甚至一些不太艰涩的专业书籍。那段时间,我并没有急于开始创作,而是写下了几十本读书笔记。可以说,我真正的文学创作并不是始于那篇小说处女作,而是始于那段不曾创作的读书时光。三年的时光,不但休养了我的身体,更滋养了我的文学世界。
这期间,有一次,有上大学的同学来探望我,他很惊诧于我的精神面貌。后来他告诉我,在他的想象当中,一向心高气傲踌躇满志的我,在经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之后,即使没有陷入绝望,也会像被剪掉了翅膀的鸟一样的虚弱、痛苦、悲观、颓废。但出乎他的意料,我的样子不像是受困于病床上,而像是跟他一样,刚刚从充满了生命活力和青春朝气的校园里回来的。其实回想起来,那三年时光,躺在病床上的我,也许并不比那些走进大学的同学们收获得少,某种程度上,甚至收获更多。他们学到的,可能更多的是某种专业知识和技能,而我得到的,是对生活对生命的追问和理解。他们得到了某种生存的途径,而我找到了生命的出口。
除了文学,疾病本身其实也赋予了我许多。我永远忘不了,在医院里,在我的心情最灰暗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生命是如何从这个世界上、从我的身边悄然逝去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一个同龄病友病危的消息。我悄悄来到抢救室门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和目的。走廊的灯光很昏暗,医生、护士还有家属都在屋子里面,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我只是坐着,好像什么也想不了,更做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传出了哭声。我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慢慢地走回病房。那一夜我没有合眼,我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生命如此短暂如此脆弱,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去痛苦去绝望。也许,我们穷尽一生所能做的,也只是让生命变得稍微强大一点儿。
有人说,疾病是一种造就作家的可行的方法,因为疾病会强迫你停下赶路的脚步,会逼迫你拿出时间去思考;而养成思考的习惯,则是一个人成为作家的重要前提。
可是,没有人会自愿选择厄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可以选择,我也绝不会选择那场病,即使它可以让我明白再多,得到再多。但是,当厄运选择了你的时候,你该做的你能做的,只能是死死地抱住它用来践踏你的那条腿,把那条腿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让自己滑落深渊。你无暇去擦眼泪,更不能指望别人来拯救你。你只能自救,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能多撑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让厄运在你彻底坠落之前,早一秒钟退去。
那个时期,以前从来不写诗的我,写过一首诗,题目叫作《独行》。后来我把那首诗寄给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今晚八点半》节目。当时那个节目非常火,影响力非常大,里面设置了一些很受欢迎的文学版块。没想到,短短两周之后,那首诗就由著名的播音艺术家雅坤老师亲自朗诵播出了。从艺术上讲,那首诗很稚嫩,但却是我那段人生最真实的写照。
没有人能告诉你,究竟为什么
你要独行在这条路的最深处
风,只从你期待的前方吹过
雨,总在你记忆的身后飘落
这条路上,没有承诺
承诺对你,只是一个无从考证的传说
传说里有一座用光和影打造的殿堂
殿堂里供奉着一段不再流淌的时光
而你已抛却了所有绝望与幻想
只专注于自己生命的方向
左边,坍塌了一架坚定的山
右边,升腾起一片浮躁的海
头上,有天使在轻盈舞蹈
脚下,有魔鬼在低沉歌唱
可所有这一切
都无法将你阻挡
只要一息尚存
你就依然会走在你的路上
……
是谁
是谁带着那满身累累的创伤
和一只破旧的行囊
更有一颗盛装的心
等你在远方
说来也很神奇,三年之后,我的身体开始逐渐恢复,而医生并没有给我使用什么新的治疗手段,或者什么特效药。用一位医生的话说,或许不是医生或者药物治愈了我,而是我自己治愈了自己,用民间的说法,是“长破”了。这种事例他见过许多。
倚笔而立
摆脱了病床,重新走出了家门的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尽快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虽然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还不错,至少多养我几年没有任何问题,父母亲也从未给过我任何压力,但是我不想那样。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既然我已经结束了卧床,就更没有理由还躺在父母身上。而且,那个时候我的思想认识里已经有了一个很明确的观点,那就是:一个作家,或者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就是独立性。思想上、观念上、感情上,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上,都要独立。而所有这些,都必须建立在经济的独立上。我无法想象,一个靠别人养活的人,能够成为真正的作家。这种想法或许有些偏激,但在我,却是真实而强烈的。
我重新拿起笔,开始文学创作。但意外的是,读了那么多书,又经历了六年大悲大喜的人生,我的创作之路却远没有开始的时候那么顺利。其间我也陆续地发表了一些小说,但想以此为生来养活自己,却显得很不现实。但让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面对这样有些残酷的现实,我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沮丧,也没有动摇继续写下去的决心。那个阶段,不断地投稿、不断地退稿,成了我生活中的主旋律。父母亲见我写得辛苦,曾经劝过我放弃,但我不为所动。家里人也曾经想帮我介绍工作,甚至连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都很热情地要帮助我,都被我一一谢绝了,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些工作可能让我无法继续写作。但我想自己养活自己的想法并没有改变。那个阶段,我尝试着做过一些工作。在一家货运公司工作,主要负责接电话、出货单。那个工作薪金微薄,但可以让我有自己的空余时间,就算不能写,也可以静静地思考。后来我还做过热水器推销、杂志发行等很多种工作。这期间我发现了一种更合适我、更能够发挥我的特长,又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写各种非文学类的稿件,在报纸杂志上开设专栏。还有一件更有乐趣的事情,就是参加各种征文。
我喜欢各种体育运动。尽管因为身体的原因,那几年几乎与运动绝缘,无法身体力行,却并没有妨碍我对体育运动的喜爱。电视里每逢有体育节目转播,不管是足篮排,还是拳击、武术、乒乓、网球、台球,我都会看。而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足球。那些年,正赶上大连足球的黄金时期,大连的媒体对足球的关注度也空前高涨。有一天,在公交车上,我发现几个人拿着一份报纸,在议论头一天的联赛。我要过来看了一眼,是大连出版的《足球周报》。
随后,我写了两篇关于足球的文章,寄给了《足球周报》,但都石沉大海。因为体育评论文章不同于文学作品,时效性很强,投稿也无需等很长时间才知道结果,如果你评点了第三轮比赛,第四轮比赛前还没有刊登出来,就意味着你的投稿已经失败了。
我认真地翻看了报纸,对照自己的文章,并不觉得自己的水平比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差。于是,我改变方法,改投寄为上门送稿。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去《足球周报》编辑部时的情形。那时候,编辑部还在世纪街的旧址。我去的时候,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低头看稿子,我谁也不认识,也没人搭理我。我傻站了几秒钟,然后凑近一位编辑,跟他打了招呼。他抬头看看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来送稿子的。他“哦”了一声,然后说,我现在很忙,你把稿子先放在这儿吧。
几天之后,那篇稿子见报了,我很兴奋。尽管只是一篇四五百字的小稿子,但却为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后来,我投给《足球周报》的稿子,几乎百分百都可以被刊用,有时候,编辑还会为某个话题专门跟我约稿。也就在那时候,我结识了《足球周报》的几位编辑,包括姜末、赵植萍等等。
若干年后,我也当了编辑。对于那些找上门来投稿的作者,我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对他们给予格外的关注。因为我知道,这对他们而言,是需要格外的真诚和勇气的。我在与作者们沟通交谈的时候,也经常鼓励他们,对本地的媒体,有条件的话,可以登门去投稿。编辑是个比较忙乱的职业,每天可能都要面对大量的自然来稿,很难做到每稿必看、每看必复,特别是一些有时效性的稿子,一旦错过了编辑的眼睛,也就错过了发表的机会。另外,如果赶上编辑不是很忙,登门投稿还会让你有与编辑当面沟通的机会,这对你的写作和投稿都大有益处。
随后的几年间,我发稿的范围越来越大,发稿媒体的层次也越来越高。尽管都是些百字、千字的小稿件,但因为数量比较大,每个月的稿费也足够养活我自己了。与此同时,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热衷参加各种征文活动,赶上我感兴趣的主题,就一定要写上一篇。因为征文活动与一般的发稿还有所不同,除了有发表的喜悦之外,还有一个“比赛”的性质,还有一个要在大量的同类同题稿件中脱颖而出的驱动力。那几年间,我参加征文活动获得的奖品林林总总,小到糖果盘、健身拉力器,大到传呼机、电视机。
记忆中最好玩的,是两次球迷征文。第一次球迷征文,我参加的时候还默默无闻,没几个人认识我。结果我得了个一等奖,奖品是一台摩托罗拉数字精英型传呼机。要知道,在当时,那可是最时髦的装备了,引人注目的程度远非你现在拿部苹果手机可比。挤在公交车上,谁的传呼机“BP”一响,所有人都会朝他投去羡慕的眼光。那个传呼机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戴着它,我感觉自己比其他那些拥有传呼机的人都更牛,因为别人的机器都是花钱买的,而我的是写文章赢来的。
第二次参加足球征文,恰逢中国足球的低谷(说起来,中国足球基本上没有什么高光时刻,也就没有什么低谷可言,基本上都坚守在盆地里)。本来我的情绪不高,不想再参与了。后来看了征文的奖品,一等奖是24英寸海信电视。当时家里的电视是18英寸的长城,还没有遥控器,我早想换一台,可父母亲拦阻我,不准我乱花钱。在他们看来,我连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挣点儿稿费要好好留着,不能大手大脚。冲着那台电视机,我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一旦拋开了心中的不满和怨气,我发现,其实自己仍然是那么关心和热爱中国足球,不管它如何让人失望,让人恨铁不成钢。依从当时自己的真实心态,我写了一篇文章《愿做一粒火种》。
这时候,我在足球评论圈里已经小有名气,在《大连广播电视报》上的足球专栏也开了有几年了。写足球在我来说,可不是就球论球那么简单,足球给了我许多的人生启示。
喜欢足球的人都知道一句话:连上帝都无法预判一场足球赛的结果。在我所知道的运动项目中,足球是最容易爆冷的项目之一。为什么?因为它是一个综合性非常强的项目。决定输赢的除了实力因素,除了偶然因素,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是否能够扬己所长,避己所短。就算对手的整体实力比你强,这种强势也不太可能是绝对全面的。与强大的对手相比,你总会有自己的长处。足球史上以弱胜强的战例,往往就是因为处于整体弱势的一方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了自己的长处。比如,2004年欧洲杯上的“希腊神话”。论综合实力,那一支希腊队最多算是二流球队,绝对无法在强者如云的欧洲足坛登顶,他们所依靠的,就是自己强壮的身体、顽强的防守和简单实用的高举高打,并且在实战中把自己的这些强项都发挥到了极致。一个载入足坛史册的“神话”,其实就是人类智慧和精神的一个集中爆发点。所谓“一招鲜,吃遍天”,足球如此,人生也不过如此。人生的输赢成败,往往也不在于你有多么强大,而在于你是否能认清自己的长处和强项所在,并且把它们真正发挥出来。
几个月后,征文结束了。一天下午,电视报的编辑打电话给我,张嘴就说,你请客吧!我莫名其妙。她说,你的征文得了一等奖,得了一台大彩电,还不得请客呀!我就笑了,说,那我就请你看彩电吧。
当时快到年底了,我一直把这件事藏着,没告诉家里人,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发奖那天,看见一位熟悉的足球记者,他是征文的评委之一。他笑着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当时一看见你的名字,就想,嗯,这次坚决不能再让他得大奖了,明明我们有成百上千的参与者,翻来覆去地总让他得奖,弄得我们的活动好像只有这几个人在自娱自乐似的。可等看完了文章,没办法,还得投你的票,不然实在是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