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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南宁市东南远郊的马鞍镇马鞍岭,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恶鬼出没,许多人接二连三地“听见”、“看见”,“碰见”……
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马鞍岭有鬼的消息“鬼快”地到处传播着,越传越远,越传越鬼,越传越可怕。
有人说,这鬼,恐怕要害惨马鞍镇刚起步的边境旅游业了。因为本来环境优美,仙境般的这方水土一旦成了人听人怕的鬼地方,哪还有游客胆敢光顾呀!鉴此,雄心勃勃急欲收回投资成本进而盈利的旅游部门,是人人灰心,谈鬼色变,往这一项目投了巨款的王老板更是唉声长叹:“这一回,见鬼了”!然而事情竟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南方边陲上的马鞍镇边境旅游不仅没因“鬼”而游人止步,反而游客越来越多,生意飚旺,每天在镇子旁边的界河——镜子河上来往的游艇成倍地增加,每天在马鞍镇街上闲逛探听鬼故事的游客也更多了。游客们竟然没把这里当畏途,反而在既怕鬼又为寻找刺激而想听,甚至想见这鬼东西的心理矛盾中,不由自主地冲鬼而来。
就像是被恶鬼惊吓驱赶着,美丽的镜子河自西北方遥远的高山深谷跌跌撞撞奔逃而来,它匆匆地绕着马鞍镇转了半圈儿,即望东南方的邻国“哗哗哗”流泻而去。距马鞍镇镇子不远的河岸上,就是鬼名远播的马鞍岭了。
马鞍岭算不得是一座大山岭,也并不高峻,论黄海海拔高度,仅300米,绝对算不得什么名山大岭。但是正如唐代文学家刘禹锡的《陋室铭》所云:“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名”,因马鞍岭传说经常闹鬼,人们对它谈鬼色变,因此它便“有鬼则名”,并因为“鬼”的一次又一次出没而鬼名远扬,热力不减。
远望马鞍岭,它状似一架硕大的马鞍,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公路与镜子河的河岸上。岭上的缓坡草地青青,不仅毫无杀气,倒有几分温婉可爱的样子,窄一见它,许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用相机把它拍下来,可作很精美的电脑桌面。但是走近了“马鞍”,你就会发现问题,它闹鬼的中心地,是马鞍岭山脚那片荒草萋萋的坟场。坟场右边,横亘一条从镇子通往县城的公路。
马鞍岭是马鞍镇近几十年来新辟的坟场。所谓坟场,即镇子里有人死了首先入住的地方,也就是“入土为安”时就“入”到这片坟场。按照“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学说,这里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因此人们都把死人送入这里安居,从山脚到山腰,新、旧、高、矮、大、小、长、短……一座又一座坟墓星罗棋布。
在这些坟墓当中,有一座比周围其它坟墓高出数米,大二、三十倍的大坟墓特别显眼。在文化大革命中,它曾经是一座声名显赫的“烈士墓”。但是进入上世纪80年代以后,墓中的烈士,其“烈士”资格被政府彻底否定,于是本来对它恨入骨髓的人们便毫无顾忌地用石头砸,用钢钎撬,用大锤敲,想毁掉它,还恨不能将里面的死者加以鞭刑,再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释解心头的深仇大恨。但是这座曾经的烈士墓,当年是以高密度的钢筋做骨架,用高标号的水泥一层层浇铸,坚固异常,人们对它的发恨,只能在它表面和墓碑上留下挖撬、撞击的累累瘢痕。墓碑上的“烈士”两字是被彻底凿掉了,但是一眼看去,仍能从两头遗下的几个字辨认出那被撬掉的是“烈士”二字。
因大墓已不是烈士墓,早已失宠于世,不齿于众人,长期无人祭扫,它的周围,便蒿草疯长,灌木遮蔽,野藤乱攀,显得十分荒凉。但这座荒冢实在太高大,劲风一刮,风吹草低,它仍然像一只光秃的骷髅,从草梢和灌木丛中探头探脑地袒露出来,远远便能望见。
在马鞍岭密密麻麻的乱坟当中袒露出如此一座荒冢,再加上鬼影经常在这里“接见”人们,远远经过此地的人们只往这边瞥上一眼,就立即联想到满地仿佛随时跳将起来的一具具冰冷的骨骸,一只只冷笑的骷髅。尽管山岭左边傍河处风景如画,令人赞叹,但谁都不敢踏进坟地半步。而右边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也似乎对坟地不愿暇顾,几乎是一闪而过。知情的司机还不敢打喇叭,怕惊扰到爱死静的鬼而遭到报复。有些胆小的人,哪怕是大白天都不敢形单影只走过,只能在走近坟地时,放慢脚步或干脆就止步不前,等候又有人走来时搭伙走过。这使人想到了《水浒传》中过景阳岗的人们,只是彼为畏虎,此为怕鬼。要是临近黄昏,这里更是过早就断了人烟。到了晚上,这公路上就纯粹只能见到开得很快的汽车驶过了。
曾经有人出资两千、三千……最后是五千元:谁胆敢在晚上独自进入坟地拿回一小块腐朽的棺材板,就奖他这钱。但是这一被认为是挑衅鬼的大奖至今仍没人敢拿。是啊,谁也不敢拿生命来开玩笑。有人说:“就是给一块金砖也不敢去”。他们的意思很明白:命都没了,钱算什么?也是难怪,马鞍岭坟场一百多年的历史,尤其是那座荒冢存在的40年历史,人们已不止40次见到鬼,自称亲眼见鬼者也不止40人!而且他们各人所见,可谓丰富多彩:鬼影、鬼脸,鬼跳舞、鬼唱歌、鬼大笑、鬼恸哭……当曾见鬼的人彼此偶而碰面谈起见鬼经过,交流见闻时,他们恐惧之色仍溢于言表,写在脸上,吓坏了旁听者,他们自己又后怕不迭。
马鞍岭闹鬼,与世界各地传说也闹鬼的地方不同,主要是马鞍岭的闹鬼,较频密,见鬼的人也太多。此时正是夏收夏种刚刚结束的季节,繁忙的农民们都喘了一口气,思忖着怎样放松放松,度过农民式的“长假”。但是坟地的鬼也太过分了,竟然没让他们放松。这天晚上,距坟地不很远的居民,在更深夜静时突然听到传自坟地的一声又一声恐怖的鬼叫:
“谁回来谁死!谁,回,来,谁,死!谁——回——来——谁——死——”
声音从快到慢,再到特慢,最后是拖着绵绵长长、颤颤曳曳的尾音消失在黑黑沉沉的原野上,让听到的人们头皮发麻。
可怕的鬼叫并不一长啸一声而止,只间隔10多秒钟,鬼叫声再重复一遍,连续重复一遍,再一遍……共重复了若干遍才停止。
“谁回来谁死”的那个曳得很长的“死”字,就像无形中有一根源自坟地鬼的套索,狞笑着延伸着朝镇子伸过来,欲强拉硬扯谁去死似的,使人们的心一阵阵收紧、颤抖,再难入眠。被惊醒的孩子更是赶紧钻被窝,或紧抱全身也在颤抖着的母亲,这样床上就只看见抖动的被子了。
鬼叫声过后,男人们反正再也睡不熟了,于是便都不约而同地分析那句鬼话:
那是什么意思啊?
谁又冒犯坟地的鬼了?
鬼又要谁去死了?
对于这些问题,鬼,没明说,只暗示“谁回来”三个字!那么“回来”又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从外地回来?
想到此,许多有亲人在外地工作或生活的家庭,都打算等天亮就打电话叫他们最近千万别回来。现在打电话?天没亮打电话?当然都不行,那不等于给鬼报个名字啊?鬼听到了岂不死到临头!
就这样,人们对鬼话有各种分析和推测,但都坚信一条:鬼既然公然发出了要人“死”的警讯,那最近这镇子就得有人去死,鬼没明说要谁死,那就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因鬼而死。于是整个镇子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天早上,人们起床后心里阴霾尽扫,因为和暖微笑的太阳带来了又一个晴朗朗的日子。但是没过多久,太阳便被黑蝙蝠似的一大片来势汹汹的乌云猛扑狠擒,似要把它囫囵吞噬!太阳拼命挣扎了好大一会儿,刚露出半边脸喘息,又扑来一大堆恶鬼般的乌云……就这样,纷至沓来的乌云一堆又一堆,一层又一层,起劲地加入了覆盖、裹挟、吞噬太阳的黑暗行动。一时间,艳阳杳无踪影,天空乌云肆虐,大地昏暗无光,须臾之间,满天的雨云完成了上演一场大暴雨闹剧的前奏。
浓厚的雨云深处,不时响起“隆隆”的闷雷……突然间一道刺眼的闪电状似魔剑,劈开万顷乌云,只听“噼叭”的一声霹雳,声似裂帛,紧接着便是“轰隆隆隆”的雷声,震天地动!
刺眼的闪电刚过,雷声的余音未尽,特大的瓢泼大雨便“噼噼叭叭呼啦啦啦”自天而降,瞬间,整个大地被笼罩在大暴雨的雨幕之中……
大暴雨在战鼓一样间歇的雷声中大肆逞威,从上午10点一直下到下午1点才渐渐减弱,大雨弱化为中雨,最后是零星小雨,只剩得地面上来不及流走的一片积水。
雨停了,刮起一阵疾风,在地上“哗哗哗”摇落树梢的残雨;在天上将不可一世的乌云撵得到处遁逃……天穹,多处揭开了敞亮的窗子,露出了蔚蓝如洗的最佳底色,还从中迸射出一缕缕刺眼的阳光,将那零零星星的雨丝截穿劈碎,化为闪闪发光碎玉一般令人赞叹的太阳雨。
此时马鞍岭的公路旁,刚才在激雨之下呻吟的阔叶灌木,如今满身闪耀,楚楚动人,更像一面面过分凄伤而哭泣潮湿的脸孔,憎恶地瞪着从公路那头驶来的一辆汽车。
这是一辆盖着蓬布,满载货物的东风牌货车,车速很快,驶过路旁的宽叶树时,树叶“哗啦啦”发出一阵抗议声。但是它驶到马鞍岭坟地旁边时,却没像其他通过的汽车那样飞快逃离,反而是突然减速,缓慢前行,车头面向坟地这边的窗玻也被摇下来,从里边探出半张脸,注视着坟地……大约十秒钟,那张脸缩回,在玻璃窗摇起时车子也加速驶离了。
车子很快驶到了马鞍镇街头,望着街上涌动着趁圩的人们“嘎吱”一声停下,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却不因雨已止而稍歇,仍很有节奏地刮拭残留在玻璃上不肯离去的雨水。
汽车在路旁足足停驶两分钟,驾驶室的门才迟迟疑疑被推开,坐在司机旁的彪形大汉慵懒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缓慢地站起、躬腰,从上伸下一条腿——一条穿着蓝色裤子,蹬一只解放鞋的粗长邋遢的长腿……
还没等这条腿与地面接触,几滴粗大的雨点撒黄豆似的已先它“叭叭叭”砸在潮湿的地面上,车顶也响起雨打铁皮的“嘭嘭”声——老天爷竟然又降下骤雨!那条腿无奈地带着斑斑驳驳的雨迹缩回车上。它的主人那张朦胧的脸从里面贴着窗玻往外窥视,透过雨声,传出嗡声嗡气的一句粗野的咒骂:
“老天娘的!你不欢迎老子回来是吗?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个连天都能捅个大窟窿,连鬼见了都怕三分的人!”
就像对此人肮脏的话给予回答,天空响起“轰隆”一声炸雷,吓得话音刚落的他连忙“乒”一声关好半掩的车门,随之在驾驶室内继续瓮声瓮气的骂声:
“老天娘的,你有本事就劈了老子!”
只一会儿,雨停了,这一回是车门迅速被推开,此人跳下车,并卸下一只鼓鼓囊囊很大的旅行包。
旅行包刚放在地上,他发现地上湿漉漉的,连忙拎起,望着旅行包底部在往下滴着水珠,他骂了一句:“妈的!你这地,都和老子作对是不?”
伸直了腰杆的他,是个黑铁塔一样粗大的汉子,年约六旬,身高1、80以上,国字形的脸棱角分明,蓄着很短的短发,毫无掩饰地亮出头上的两处伤疤,更见样子凶悍。他眉毛又浓又乱,眼睛鼓凸,使人想起被惹恼的赤眼蛤蟆。这张脸虽然略显憔悴,但从那粗壮的躯体里面,却隐隐逸出一股强悍不驯的野性。
湿漉漉的汽车轮又重新转动,在满是水渍的路面上“沙”的一声转动,轮子曳出一片水雾,即渐渐远去。
这个彪形大汉就像从汽车上被卸下来的一截木头,呆立了好大一会儿,汽车都走远了,他才像想起什么,回过神来连忙冲远去汽车表示感激地摆了摆手,然后回头,仍然不动声色地呆立原地,怔怔地、怯生生地望着被雨水刚刚洗涮一新的马鞍镇……好大一会儿,他才弯腰拎起旅行袋,怀着满腹的心事,一步一步慢腾腾地向街上走去。
街上,因逢圩日,又是农忙刚过,也正值趁圩的高峰时段,人潮汹涌,使拎一只这样大旅行袋的这名大汉只能随“波”顺“流”,虽归心似箭,却只能慢慢往前浮移。望着这样热闹、喧嚣的街市,他感到一种莫明的新鲜感,但几十年处于过分肃静单调的生活环境之中,他面对街市各种不绝于耳的喊声、叫卖声,有点不习惯,心里很烦躁,轻轻皱起了眉头。
本街的“尖嘴婆”——一个上了年纪,嗜好直播或传播新闻逸事,也是爱搬弄是非的女人急匆匆的脚步被大汉的旅行袋挡了道,她抬头张嘴欲骂,但张开的嘴却只“啊”出一个短音,因为她仰望这张脸时,怔了一怔,继而再次打量这张脸,在努力回忆之中“哦哦……啊”了两声,便快嘴快舌肯定地喊:“你是王……王达江?是吗?是王达江?”
王达江冲她审视片刻,没认出是谁,但仍然“嗯”一声点头承认。
王达江的出现,王达江回来了,这在马鞍镇来说算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这新闻通过“尖嘴婆”如簧的长舌逢人便发布,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在人潮滚滚的街上传开,并引起街谈巷议,成为人们一见面即“我告诉你”的首谈话题。
“怎么!是这家伙回来了?”
“没错,看仔细了,确实就是王达江,是这该死没死的家伙。”
“哼!看他那霜打芭蕉蔫蔫的样子,真是尝够苦辣味儿啦……”
“喂,几年了?他被劳改一共几年了?”
“几年?你说几年?是几十年……哦对了,从1979年‘文化大革命处遗’清算他们的罪恶,法院判他们10年有期徒刑开始,算来总共劳改超过30年了!”
“是啊,是超过30年了。当时本来是要判无期徒刑关到死的,但听说是中央当时对文化大革命那些乱好像都神经失常了一般,对那些乱糟糟的事情,都要求从宽处理的政策,所以才判他们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