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夫人——李煦的胞妹,自从独子早夭,将马夫人的遗腹子视如命根子,对于寡媳更有着一份莫可名状的感情,既爱她幽娴贞静,又怜她年轻守寡,更感激她为曹家留下了亲骨血,还期望她将来能抚孤成人,不坠家声。所以凡可以表示她重视马夫人的举措,都会毫不迟疑地去做。震二奶奶既是马夫人的内侄女,人又精明能干得非须眉可及,那么,这个家不让她当,又让谁来当?
四姨娘在想,为这场大丧事,特意请震二奶奶到苏州来代为持家,他人会怎么想呢?首先是老姑太太——曹太夫人会有好感,即令对她的这个“大哥”有所不满,亦不忍再言,而且必然会有资助。其次,是局外人看来,李、曹两家毕竟是不分彼此的至亲,患难相扶,同枯同荣,目下李煦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但有曹家帮衬,亦无大碍。至于震二奶奶,是精明强干的人,必是争强好胜的人,人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岂有不抖擞精神,照料得四平八稳的?或者什么地方还缺一大笔,她私下挪一项可以暂缓的款子来垫上,亦非意外之事。
于是她说:“既然请了人家,礼数上可差不得一点儿。我看,把太太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吧!”
这是指李煦的正室,六年前故世的韩夫人所住的那个院落。以此安顿震二奶奶,足见尊重。而四姨娘做此建议,亦足见她将其中的深意琢磨透了,李煦自是欣慰不已。
“也得先着个人去请。”四姨娘又说,“免得临时张皇。”
“不用!姑太太就要来了,她这个侄孙媳妇,是一定陪着来的,到时候我亲自求她就是。”
03
李家的这个姑太太——曹太夫人跟李煦同父异母,但情分上从小与她的庶母文氏投缘。在道理上,这个庶母是“扶正”过的,所以不管从哪一点来说,她都应该来送终。而九十三岁的李太夫人,似乎也要跟这个白头女儿见了最后一面,才能安心瞑目。
姑太太归宁,在李家一向视作一件大事。这一次非比寻常回娘家,更显得郑重。从坐船由镇江入运河开始,一路都有家人接应探报,船到苏州金阊门外,早有李鼎特为穿上五品公服,带领家人在迎接。码头上一字排开八乘轿子,头一乘是李煦的绿呢大轿,供曹太夫人乘坐;第二乘蓝呢轿子,是替震二奶奶预备的;另外是六乘小轿——带了六个丫头,曹太夫人四个,震二奶奶两个。
人未上轿,李家跑外差的家人已回府通报。五房姨娘、总管、嬷嬷都穿戴整齐,在二厅上等候。李煦是在花厅上听信,要等曹太夫人下轿时,方来迎接。
两名总管自然是在大门口迎候。只见“顶马”之后,李鼎像状元游街似的,骑着一匹大白马在轿前引导,惹得左近机户家的妇人孩子,都奔了来看热闹,年长些的跟年轻的媳妇在说:“李家的这位姑太太,还是曹大人在扬州去世的前一年,回过娘家,算来九年了。回来一趟好风光!姑太太手面也阔,见面磕个头,叫一声‘姑太太’,便是五两的一个银锞子。如今,怕没有从前那样阔了!”
在轿中的曹太夫人,同样的亦有今昔之感。那时正是家运鼎盛之日,在阊门外登岸时,长、元、吴三县都派人来照料。衙役弹压开道,一路不绝,甚至江苏巡抚张伯行亦派“戈什哈”从码头护送进城。
张伯行是有名的清官,脾气耿直,难得假人以辞色。所以,对曹太夫人这番礼遇,为苏州人诧为新闻,谈论不休,那才是真有面子的事!
此番重来,再无当时的风光。但想到夫死子亡的两次大风大浪,居然都经历了来,至今回忆,恍如隔世。万事都由天,半点不饶人,何苦争强好胜,何苦费尽心机!但得风平浪静地守得孙子长大成人,于愿已足。
这样想着,自然心平气和,什么都看得淡了,就想到弥留的老太太,也不是那样凄恻恻地只是想哭了。
04
绿呢、蓝呢两顶轿子,缓缓抬进二厅。抽出轿杠,李鼎上前揭开轿帘,曹太夫人刚一露面,已一片声在叫:“姑太太、姑太太!”
曹太夫人不慌不忙地让李鼎扶着出轿,伸一只手抓住比她只小三四岁的大姨娘的手腕子,颤巍巍地说:“娘怎么了?”
一厅的人,姨娘、丫头、总管、嬷嬷,原都是含着笑容的,听得姑太太这头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无不感到意外,而表情亦随之转移,一个个拉长了脸,皆是哀戚之容。
“不行了!”大姨娘答说,“一口气不咽,看来就为的是等着见姑太太一面。”
“喔,”曹太夫人又问,“还能说话不能?”
“能说也只是一句半句。”
曹太夫人还想说什么,震二奶奶已抢在前面说道:“你老人家也是!人都到了,还急什么?有这工夫,何不先见个礼,顺便歇歇腿,不就好瞧太姥姥去了吗?”说着,便亲自上前来搀扶。
“震二奶奶说得是!”四姨娘接口,“姑太太必是累了,先好好息一息。”接着又对震二奶奶说,“你也请进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
所谓“这里”是指曹太夫人带来的箱笼行李。四姨娘督同吴嬷嬷逐件检点,送到韩夫人生前所住的那个院落。五开间带前后厢房,足可容纳曹家两主六仆。四姨娘在每间屋子看过,陈设用具,一样不缺,方始来到专为接待内眷之用的牡丹厅。
厅上的人很多,却只有李煦与曹太夫人对坐在椅子上说话,大姨娘也有个座位,在柱脚的一张方凳子上。此外都是站着,不过嬷嬷丫头站在窗口门边,李家的几个姨娘跟震二奶奶站在椅子背后。
四姨娘悄悄跨入门槛,直奔站在曹太夫人身后的震二奶奶。震二奶奶便急急地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
于是手牵手到了一边,紧挨在一起坐下。四姨娘说:“只要你来了,就是一天之喜,还捎什么东西给我?”
“前年有人送了一张‘种子方’,说是其效如神。那时你带信来要,偏偏一时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说来也真巧,临动身以前,我心里在想,李四姨要过这张方子,倒找一找看!哪知居然一找就找到。我替你带来了。”震二奶奶笑道,“明年这时候可别忘了让我吃红蛋!”
“多亏你还记得这么一件事。前年是一时没有想开,才捎信跟你去要。说实在的,就要了来也没有用。震二奶奶,你倒想,他多大年纪了,我还指望这个?”
“那也不尽然,我爷爷八十一岁那年,还替我生了一个小叔叔!”震二奶奶很关切地说,“我看舅公跟四十几岁的人一样。四姨,你别当这是个笑话,若是有了小表叔,你就不是老四了!”
“我知道!”四姨娘深深点头,但只是表示感谢,并不愿接纳她的意见。
震二奶奶最能察言观色,一见如此,便不再谈种子方,问出一句她早就想找人去问的话。
“我那表婶儿是怎么回事?”
大家巨族,攀亲结眷,关系复杂,称呼常是乱的。不过晚辈对长辈,必按着规矩叫,震二奶奶口中的“舅公”是称李煦、“小表叔”意指四姨娘未来的儿子,这里的“表婶”,自然是指她的表妹鼎大奶奶。
“唉!冤孽!”四姨娘轻声叹气,回头望了一下又说,“说来话长,我慢慢儿告诉你。”
“我睡哪里?”
“南厅,跟姑太太对房。”
“你知道我有择席的毛病。”震二奶奶说,“今天头一天,你可得陪陪我。”
四姨娘知道她要做长夜之谈,自己也正有好些心事要向她诉说,所以一诺无辞。
05
“这件事,真是想亦想不到!我也不知道打哪儿说起,总而言之,天下没有比这件事再窝囊的。”说着,四姨娘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我在南京听说,琪珠一头栽在荷花池里,跟表婶的死,也有关系。四姨,你说那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不能做人了。”
“怎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莫非是她害了表婶一条命?”
“也差不多。”
“这就奇怪了!”震二奶奶皱紧眉头在苦思,“表婶寻短见,当然也是自己觉得不能做人了,难道是琪珠害得她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四姨娘放得极低的声音,“那天下午,小鼎媳妇在屋子里洗澡,有人闯进去了,正在缠不清的那会儿,琪珠在大厨房摇会回来,一推门知道不好,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有这样的事!”平时从无惊惶之色的震二奶奶,目瞪口呆的,好一会儿才说了句,“表婶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不过,也怪不得她。”
“那么怪谁呢?喔,”震二奶奶想起顶要紧的一句话,“闯进去的倒是谁啊?”
四姨娘摇摇头:“你想都想不到的!”她凄然地又说一声,“冤孽!”
震二奶奶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追问。踌躇了好半天,觉得胸前堵得难受,心想还是要问,问明了不是,心里不就舒服了吗?
但是,她觉得不便直问其人,问出不是,是件非常无礼的事。所以由旁人问起:“是跑上房的小厮?”
“跑上房的小厮跟着小鼎到热河去了。”四姨娘又说,“不是下人。”
“那么是住在偏东院子里的绅二爷?”
“也不是。”
“那,”震二奶奶用失望的声音说,“我可猜不透了。”
“谁也猜不透!是他。”四姨娘在嘴唇画了个八字,意思是有胡子的。
震二奶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真的吗?”她说,“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我早说了,冤孽!七凑八凑,都凑在一起,才出这么一场大祸!”
震二奶奶心潮起伏,好半天定不下来。把要问的话,想了又想,拣了一句说出口:“那么,表叔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他知道了!”
“老太太呢?当然得瞒着?”
“是啊!连小鼎媳妇的死,都瞒着的,只说她到府上做客去了。可是要瞒得住才行啊!冬至都到了,一个当家的孙媳妇,再是至亲,也不能赖在人家那里不回来。老太太天天催着小鼎到府上去接他媳妇回来。小鼎没法子,只好躲她老人家。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
“自然很伤心啰!”
谈到这里,只听娇嫩的一声咳,房门慢慢地推开,四姨娘的丫头顺子跨进来说:“姑太太打发人来了。”说罢,往旁边一闪,震二奶奶便站了起来迎候。
进来的是曹太夫人四个大丫头之一的秋月——总有三十年了,曹太夫人一直用四个管事的丫头,最初按春夏秋冬排行,春雨居长,其次夏云、秋月、冬阳。以后遣嫁的遣嫁,被逐的被逐,每缺一个总补一个,顶着原来的名字,而资格上名不副实了,如今是秋月居长,跟震二奶奶同年,都是二十六岁,这样年纪的管事的丫头,身份上也就跟伺候过三四代主子的嬷嬷们差不多了,所以震二奶奶不敢怠慢。四姨娘也懂旗下包衣人家的习俗,敬重奴仆即等于敬重自己,而况又是主人,礼下一等,因而也是手扶着桌子站着。
秋月一进门,自然是先含笑跟四姨娘招呼,然后向震二奶奶说道:“都已经睡下了,忽而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请二奶奶去一趟。”
“这可怎么办呢?四姨娘在我屋里——”
“你别管我!”四姨娘不等震二奶奶话毕,便抢着说道,“请吧!我在这儿等你。”
“尽管请吧!”秋月也说,“我替二奶奶陪客。”
“对了!你替我陪着!我去去就来。”
“真是!”四姨娘目送着震二奶奶的背影说,“你们府里也真亏得有这么一位能干的人当家!”
“说得是。”秋月很谦恭地回答。
“秋姑娘,你请坐啊!”
“四姨娘千万别这么称呼!叫我秋月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请坐!不必客气,坐了好说话。”
秋月依旧守着她的规矩,辞让了半天,才在一张搁脚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芹官长得有桌子这么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说,“六岁的孙子,看上去像十岁。”
“倒发育得好?”
“壮得像个小牛犊子。”
“阿弥陀佛,要壮才好!”四姨娘说,“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尝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这回不是震二奶奶拦着,还把那个‘小霸王’带了来呢!”
“怎么呢?”四姨娘问道,“想必是爱淘气,所以叫人不放心?”
“正是这话,淘气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儿火,差点把房子都烧了!”
“这么淘气,就没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谁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颙的遗腹子,单名一个霑恩与霑衣双关的霑字。又因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霑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却又怕养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献”之意,起号“雪芹”,小名“芹官”。
芹官有祖母护着,没有人敢管,长此以往,岂不可虑。四姨娘近来对曹家特感关切,不由得失声说道:“照此说来,竟是没有人能让他怕的了?”
“这倒也不是!总算还有个人,能叫他怕。不过要管也难。”
秋月还待往下说时,四姨娘摇摇手拦住了她:“秋姑娘,你别说!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们现在的这位老爷?”
曹家现在的“这位老爷”,自然是指曹。不过曹家下人都称他“四老爷”,因为曹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点点头说:“真是一物降一物,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见了四老爷,倒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这倒是怪事!这位四老爷,我也见过,极平和的人,为什么那么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凭良心说,四老爷真个叫‘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