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顿了一下说:“晚上放完焰口,咱们俩清清静静喝一盅。我有好些话跟你说,还有老太太特为交代的一件事,我们老爷让我来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震二奶奶很高兴的,“我也有些话,不说带回去,肠子里痒得慌。”
“那就说定了!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
其实恰好相反,四姨娘备的这顿消夜,比谁都来得精致,不但精致,而且名贵,有松江的四腮鲈,也有松花江的银鱼紫蟹,都是进贡的天厨珍品。
锦儿当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请她,特地邀了连环作陪。四姨娘吩咐:“锦葵、顺子,你们两个轮班儿,一个在那屋陪客,一个就上这里来招呼,回头再换。”
“怎的不把她们也找了来?”震二奶奶问说。
“这有个缘故,回头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说,“请上座!”
“没有这个道理!咱们对面坐吧。若是拘束,就无趣了。”
“说得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让震二奶奶拦住了。“可惜只得两个人。”她坐下来,手扶着筷子说,“有我表婶在就好了。”
“若是她在,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话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无法接口,换了个话题。“我那表叔呢?”她问,“明年得续弦吧?”
“白事都还办不过来,哪里就谈得到办喜事了?”
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把震二奶奶的兴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发觉了,深为不安,自责似的强笑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啦,真像苏州人说的,‘吃了生葱’,一开口就惹厌!”
“哪里的话?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体谅地说,“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难怪,如今府上这个家,除了你,谁也当不下来。”
“有你这句话,我受气受累也还值!偏有人还不服气,只当当这个家有多大的好处似的。有时候想想,那口气真咽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别人吃饭,我不能吃粥,何苦卖了气力还招人闲话?”
这是指的二姨娘。接着便讲了许多她跟四姨娘怄气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与关切的心情倾听着,刚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这一番深谈中消释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这本经,特别难念。不过,”震二奶奶特别提高了声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旧那么硬朗。表叔,这回看上去沉静老练,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赏下什么差使来,不必愁他拿不下来。就这两件事说,四姨,你眼前累一点儿,后福还有的是呢!”
四姨娘却无这种只往好处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坏处看,便是一家败落人家,又有谁肯跟你攀亲,所以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答说:“但愿如你的金口,说真格的,小鼎这趟从热河见了驾回来,真是长了见识,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样子了。不过,有才情还得有人缘。”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缘亦要彼此帮衬才显得出来。若是无亲无友,光是老婆孩子、丫头听差面前得人缘,能管什么用?”
四姨娘一听这话,觉得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赶紧接口说道:“一点不错!亲戚彼此帮衬最要紧!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时候,有几句很要紧的话交代下来。我们老爷说,姑太太那里,震二奶奶是个当家人,这样的大事,应该先告诉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这件事要托震二奶奶。有此两层关系,姑太太那里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左一个“震二奶奶”,右一个“震二奶奶”,且又将她看得这么重,抬得这么高,身受者真有飘飘然之感了。
不过,喜在心里,而脸上却是一脸肃穆之中带着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敛手说道,“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遗命,怎么一件大事?只怕我办不下来!”
“世上就没有你办不下来的事。”说到这里,她转脸对顺子说,“你去替锦葵,叫她把两个盒子捧了来。”
“是什么盒子?”
“锦葵知道。”四姨娘回脸看着震二奶奶,“老太太说,曹家、李家,还有府上马家,这三家是分不开的,一荣俱荣,同枝连根。芹官虽是外曾孙,跟自己的曾孙没有两样。姑老爷又只有这么一枝根,将来务必替他找一房能够成家把业的好媳妇。如今天缘凑巧,现成有个小姑娘在这里。老太太说,人品模样儿,照她看,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要托出一位够面子的人来做媒,亲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托的是你,还亲自替你留下了媒礼。”
震二奶奶听到一半,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说后半段时,她听而不闻,只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轻许不得,是不须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要决定这一层,又得先自问有几种态度可采?
一种是婉言辞谢,但决不可行!且不说至亲,就是泛泛之交来请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碍,不便开口,亦无拒绝之理。
一种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应下来,办得成办不成再说。这样的态度,有欠诚恳,也不宜施之于至亲。
一种是尽力而为,看起来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过,话说几分,亦有讲究,只能见机行事了。
等她刚想停当,四姨娘的话也快说完了,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她说,“这时候哪里就谈得到媒礼了?”
四姨娘也是极能干的角色,机变极快。“媒礼也不过说说而已!”她说,“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一点‘遗念’,不过,凭良心说,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给你留的一份最好!”
长辈去世,将生前服御器用,分赠亲近的晚辈,名为“遗念”,旗人原有这个规矩。本乎“长者赐、不敢辞”之义,而且有这样郑重的意思在内,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等把锦葵捧来的一个包袱解开,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古锦盒子。四姨娘先开大的那个,里面是一双玉镯,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泽正而且透,确是罕见的上品。
小的一只之中,是一枚押发,拇指大的一片红宝石,四周金丝累镶,不但名贵,而且精致,震二奶奶一看就爱上了。
“老太太赏我这么好的东西,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震二奶奶说,“我看,给我换两样别的,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阿筠添妆吧!”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将那枚押发拈在手里,“你的头发好,正配使这个!”说着,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后,要替她将这枚押发戴上。
曹李两家的女眷,虽在旗籍,却是汉妆。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堕马髻。她确是生了一头好头发,虽有服制,不施膏泽,亦如缎子一般又黑又亮,衬托得押发上的红宝石,格外鲜艳夺目。
锦葵去取了两面西洋玻璃镜子来,跟四姨娘各持一面,为震二奶奶前后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发插在四姨娘头上,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明天得专程到老太太灵前去磕个头。”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多少孝心,想想真叫受之有愧!”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亲自检点这两样珍饰,照旧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后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壶说:“酒凉了!锦葵,烫热的来!”
就这片刻之间,震二奶奶已经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尽心,不过,话要说得清楚。
“四姨,”她说,“阿筠配芹官,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你知道的,我们家的那个‘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儿’!所以谈到这件事,连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四姨娘大为惊愕:“怎么?”她急急问说,“怎连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么谁能做主呢?”
“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