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特颁一道上谕:“朕唯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咸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蒙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拴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的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见她不答,只以为她不以为然,便即问道:“连环,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
“不是,”连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答说,“芹官今年六岁,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差得太多了一点。”
“那怕什么!新郎官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
“那是别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这么一条‘命根子’,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芹官长得又结实,至多十八岁,一定娶亲。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
说着,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替她难过得很。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爱想,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她那心里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连环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头一喜,悄悄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什么主意?”
“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
李老太太想了一会儿,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阿筠?”
“是啊!”连环很起劲地说,“同岁小几个月,模样儿,性情,又是那么灵巧!我看没有哪一样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别的都说得过去,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不过,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没娘是一样的。”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郑重嘱咐,“这件事很可以做!不过要慢慢来,你先搁在肚子里,什么人面前也别说。等我想一想,再来好好筹划。”
04
连环打定了主意,要为李老太太达成这个心愿,她在想,第一步当然要跟四姨娘去谈。
自从发现李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多,四姨娘不免对连环存着芥蒂,只当是存心骗她。后来从玉莲、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孙子挥霍。连环劝过她几次,所以到后来祖孙都是瞒着连环“私相授受”。照此看来,连环既非存心欺骗,而且也证明她从没有私底下去看过老太太有些什么好东西。交柜子钥匙时,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的话,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尽释,反倒觉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个管家的好帮手。这时见她来了,便很假以辞色,一面让座,一面叫锦葵:“给你连环姊姊拿茶。”
“我自己来。”连环从锦葵手里接了茶,站在那里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
四姨娘心中明白,连环不会特为跑了来找锦葵聊闲天,必是有话不愿当着人说,甚至也不愿让人知道,私下有话要说。
于是,她问:“锦葵,昨天装鸭梨给大爷的那个盘子,收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快去收回来!那盘子一套五个,少了一个,其余四个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说,“从大奶奶没了,晚晴轩就没有人管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丢了还不知道是谁拿的,快去吧!”
“是!”锦葵答应着走了。
“连环,”四姨娘招招手说,“你必是有话跟我说,来,坐下来好说话。”
话很多,得从长计议。四姨娘说的实话,连环便端一张小凳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爷、姨娘提过没有,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喔,你先说,是什么事?”
“老太太有个心愿,”连环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想跟姑太太家,亲上加亲!”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当时李老太太听见她提出阿筠来配芹官那样,双眼显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动。显然的,她听到了一个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连环,”她的声音在喜悦之中带着困惑,“老亲攀新亲,是怎么个攀法呢?”
“那面自然是芹官。”连环答说,“咱们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你是说阿筠?”
“不是我说的,”连环为了抬高阿筠的身份,撒了句问心无愧的谎,“是老太太的意思。”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说,“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就好了。”
这表示她顾虑着曹太夫人未必肯从李老太太的遗命。然则曹太夫人不肯从命的原因在哪里?连环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来过的,怕阿筠从小失母,家教或者有所欠缺。这一点必得有个很有力的解释。最好能举个彰明较著的例子,让曹太夫人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女孩子从小没娘也不要紧,只要有人好好教导就行!这一来,亲上加亲就谈得拢了。
“连环,”四姨娘问道,“你看姑太太愿意不愿意结这门亲?”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又不是孤儿院里没人管的孤儿!”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没娘的孩子,总有些坏习惯,贪嘴啰、撒谎啰、不大方啰!咱们阿筠可是一点都没有。”
“就是这话!”连环答说,“以前是跟着姨娘学规矩,以后还是得跟着姨娘,格外用点心照管,出了阁一定不会丢娘家的脸。”
她说一句,四姨娘点一点头。“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说了她心里的话,“今年连着出两件事,家运太坏,真叫人担心,老爷若是一倒下来,皇上怕不能像给姑老爷的恩典那样待咱们家。那时候你想,大爷能顶得起门户吗?只怕将来靠亲戚照应的日子还多的是。趁现在早早打算,拿两家拴得更紧,实实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老人家想得更远,说是这一来跟马家也拴上亲了,三家联络,更有照应。”
“对了!”四姨娘被提醒了,“这件事得从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帮忙,事情就有六分账了。”
“是的。”
“不过,事情千万急不得!咱们得好好筹划定了,才能开口。倘或碰个软钉子,以后就不能再谈了。”
于是从这天起,四姨娘得闲就找连环,密密地反复计议,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对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讨“姑太太”与“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嘱阿筠:要守规矩,别乱说话,要识得眉高眼低,别惹厌!
阿筠当然不知道大人们别具深心,只是乖乖地听话,尤其是孩子们最难做到的“识得眉高眼低”,她却做得很好,大人们在商量正事,她会远远地避开。看姑太太有点倦了,她亦会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夸奖:“真难为她,六岁的孩子,这么懂事!”
看看时机快成熟了,四姨娘跟连环商量,两个人的意见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前露个口风,作为试探。如果震二奶奶赞成,便拜托做个大媒。
这当然要问过李煦。他还是第一次听四姨娘谈及此事,但认为不开口则已,开了口就不能碰钉子,所以不主张做何试探。
“那么,直接跟姑太太谈?”
“对了!谈这件事有时候,得要等出了殡,姑太太回南京之前,替她饯行的时候谈,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老太太有此心愿,本想亲自交代姑太太,哪知病势突变,见了姑太太已无法开口。如今姑太太要回南京了,不能不提这话,看她做何说法。”
“姑太太一定说,芹官有娘在那里,得先跟她商量。事情还是不能定局。”
“虽未定局,不至于碰钉子。”李煦又说,“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两个人的八字。今儿晚上,等我来细排一排。”
入夜来,李煦命小厮将《子平真诠》《万年历》等相命之书都找了出来,在灯下细细推算下来,不由得心有点凉了。
“怎么样?”四姨娘问说。
“不怎么太好!”李煦答说,“阿筠如果早生一个时辰,配上芹官的八字就好了!”
“怎么好法?”
“有三十年的帮夫运,寿至七十,四子送终,而且死在夫前!真正妇人家一等好八字。”
“这样说,芹官的寿算,还不止七十?”
“他们同岁,既死在夫前,丈夫自然不止七十。”李煦又说,“若是这个八字,姑太太一定中意,可惜不是!”
“不是也不要紧。”四姨娘说,“就算阿筠早生一个时辰好了。”
“啊!妙极!”李煦蓦地里一拍大腿,“怎么我就想不到此?”
“好倒是好,就怕阿筠的八字,曹家早就知道了,瞒不过去。”
“没有什么瞒不过!又不是到了十岁开外,有人来打听八字,流传在外,改了时辰会露马脚。”李煦看了看桌上的纸说,“阿筠生在卯时,就说寅时。‘寅卯不通光’,谁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寅时还是卯时,还不是凭大人一句话。”
接着,李煦又细心设计。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说阿筠的八字配芹官最好。因为震二奶奶太机灵,她要起了疑心,败事有余。同时,也不能自己把阿筠的八字告诉人家,这显得有恃无恐,不怕八字不合似的,也是个破绽。
“谈亲事,当然是讲两家交好,再论人品。谈得投机,八字差一点,也能将就。如果‘擀面杖吹火,一头儿热’,那面游移不定,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人提一句:‘不如讨个八字,合一合看!’那成败就全看八字好坏了!所以,这一着,在咱们是备而不防,务必深藏不露,到时候自有神效!”
四姨娘心领神会,只悄悄把这些话告诉了连环,叮嘱她说:“倘有人问起阿筠的八字,或者阿筠自己会问,你可记住,是寅时!”
“我知道。”连环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听说震二奶奶快回去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最好当着她的面谈。震二奶奶好面子,喜欢揽事。照她的想法,这么一件大事,不能别人都知道了,她倒不知道!万一由这上头存了小心眼儿,怎么办?”
“这话倒也是!你的心很细,等我再跟老爷商量。”
这一商量,李煦翻然变计,索性假托李老太太的遗命,希望震二奶奶来做这个媒,而且还备了谢媒的礼物,自然是一份重礼。
05
震二奶奶定在腊八那天动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饯行,几个姨娘各做一天的东道,丧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致新奇的饮食,说些闲话,图个热闹。而名为替震二奶奶饯行,主客却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做安排,以便避开曹太夫人谈这件亲事。
“明天轮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儿下午你什么事也甭管,好好歇个午觉,最好睡足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