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在震二奶奶动身的前一天,传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镇江对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只赴任的官船,为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所抢劫,刀伤事主,还掳走了上任新官的一个姨太太。这伙强盗,有的说来自太湖,有的说是盐枭,年近岁逼,饥寒驱人,迫不得已做下这么一件案子,被掳的姨太太已经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糟蹋过了!”李煦跟四姨娘说,“劝震二奶奶过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运气坏透了!别再出事,我想起来都怕。”
“劝姑太太过了年走,也许还办得到。震二奶奶怎么行!人家不过年了?”
“你不管,先劝一劝再说。”
“一定办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么样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说,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么想?把李煦请了来商量,李煦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请水师营派兵护送。
“这又好像太招摇了!”曹太夫人不以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为然,她的胆亦很大,“其实亦无所谓!一闯就闯过去了。我不信我会那样子倒霉,偏叫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说,“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愿小心,耽迟不耽错。”
“迟也迟不得!”震二奶奶皱着眉,“多少事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刚谈到这里,李鼎赶来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抢案,跟李绅谈起,觉得他有个看法,非常之好,特地来告诉他父亲。
“绅哥说,水路千万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听见李绅,便无明火发,当时喝道:“他懂什么!”
“舅公,”震二奶奶劝道,“且听听他是怎么说。”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亲不作声,才又往下说道:“这几天冷得厉害,河里会结冰。万一拿船胶住了,就不遭抢,也是进退两难,那一下费的劲可就大了!”
“啊!一点不错!”震二奶奶说,“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绅哥也说,起旱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来还爽利。署里派个人,再派两个护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这好!”震二奶奶转脸问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来得好!”
“不管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静,总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说,“要嘛,让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里都方便。署里至多派个笔帖式,那班满洲大爷的谱儿太大,帮不了忙,只会添麻烦。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马上就要出殡了,怎么赶得回来?”曹太夫人说,“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个人,就怕大哥不愿意。”
“没有那话!”李煦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姑太太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就请你绅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对李鼎说,“他出的主意不错,必是个很能干、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着他父亲。
李煦果然不大愿意,但话已出口,不便更变。再则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亲属可当护送之任,只好点点头:“就让他送!你把他找来,让姑太太交代他几句话。”
“我这就去。”
李煦不愿见这个侄子,托辞去交代钱仲璿,转身走了。曹太夫人望着四姨娘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你老爷果然不愿意。”
“姑太太别理他!绅二爷送去很妥当。”
“他的号,叫什么?”
“叫缙之。”
“对!叫缙之,我想起来了,缙绅的缙。”曹太夫人又问,“我听说缙之打算回山东去,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便问,一问倒像真的要撵他走似的。”
曹太夫人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一时也不肯说破,只谈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种荒村野店的苦况,别说不曾到过北方的四姨娘,连震二奶奶都未曾经过,因而听得出了神。
正谈得起劲,只听门外人声,丫头打了帘子,先进来的是李鼎。“绅哥来了!”他问,“是不是让他进来?”
“既然请他护送,也就不必回避了!”曹太夫人这话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请进来吧!”
于是李绅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叫声:“大姑!侄儿给大姑请安。”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
等他站起身来,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一面裣衽为礼,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绅表叔!”
“不敢当!”李绅还了一个揖。
“快过年了,还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绅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抢着说道:“还不知道绅表叔抽不抽得出工夫,你倒像是以为定局了!”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绅问道,“哪天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曹太夫人踌躇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法?”
李绅懂她的意思,“怎么走法”不是问路途,是问轿马。江南水乡,汊港纵横,只要不是深山,几乎就没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远门,全由水路。至于短短陆路,譬如烧香、上坟,或者十几二十里以外探亲,有钱坐轿子,没钱坐“一轮明月”的小车。若说像北方起旱的大车,江南只用来拉货,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当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头。第一是尘沙甚大,就有车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颠簸得厉害;第三是这种数九寒天,凛冽西风,扑面如刀。
“当然不能坐车。”李绅答道,“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来,不把骨头震散了,也冻僵了,只有坐轿子。”
“坐轿子自然好!轿班一路抬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里的大轿了!”李绅说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哪里打尖,哪里宿夜,都定规了准地方。轿子是一天一晚,预先雇好了它!”
“绅表叔算计得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大为高兴,“这是跑驿站的办法,‘换马不换人’,一班轿夫赶几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还是我举荐得不错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绅说道,“缙之,就都托你了,我们听信吧!”
“是!”李绅答说,“我想,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好了。”
“原定后天动身。”震二奶奶问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后天也来不及。”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尖站、宿站,哪家客栈比较干净,我都知道,告诉他们到那里接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绅亦须禀明而行,李煦对于隔站换轿,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张住客栈,因为由苏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苏州织造衙门,或者扬州盐院有关系的殷实商人,可做东道主。
同时,李煦认为应该加派李鼎护送,虽不必到南京,至少亦应送到镇江。
这番盛意为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坚决辞谢了。因为已过腊八,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不便打扰,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误了归程。至于李鼎送到镇江,一来一往怕赶不上出殡,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得李鼎在家,帮着照料。
这都是实情,而况李煦做此主张,无非笼络,意思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并不坚持。
02
一主两婢,三乘轿子,护送的是李绅与两名护院,张得海、杨五;另外是李家的俩男仆,李才、李富;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曹家的一个老仆曹荣。除了两名护院骑马,其余的都坐车,是拿织造衙门运料的马车加上布篷、铺上棉垫,坐人带装行李,一共用了五辆。车把式加马夫,一行恰好二十人。
动身这天虽冷,但无风而有极好的太阳,加以沿运河的塘路,因为是南巡御舟纤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当平整,无论车马轿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阳衔山时分,便已到了无锡。
照李绅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总管温世隆,在东关最大的招贤客栈包了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小的那个院子只得三间房,正好归震二奶奶带着她的两个丫头住。李绅住在大院子里,一个人占一间房,其余的人,两个、三个一间,勉强够住。
“老曹!”李绅第一天落店便立了个规矩,“你家二奶奶那里,归你照应。我特为把你跟两位护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间屋,不但为了照应方便,也为了看守门户,不论什么人不准进小院子!今天住无锡,明天住常州,后天住镇江,都是这么办。请你记住了!”
“是!”曹荣答说,“不过那间屋只摆得下两张床。”
“两张床够了!你一张,两位护院的合一张!”
“啊,啊!”曹荣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糊涂了!护院的巡夜,轮班儿睡。”
“对了!”李绅正一正脸色,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晚上你也惊醒一点儿!”
于是,曹荣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进去,正在帮着铺陈,只听小福儿在外面大喊:“曹二爷,曹二爷,给你送东西来!”
曹荣正在解铺盖绳子,便即高声答说:“什么东西,你送进来!”
“我不敢!绅二爷交代,我踏进这个院子,就要打断我的腿。”
“好家伙!”震二奶奶笑了,“绅二爷的规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个丫头绣春说,“你去告诉绅二爷的那个小厮,说是我让他进来的,叫他不用怕。”
等将小福儿唤了进来,只见他一手端一盆冒热气的糨糊,一手握着一大把桑皮纸裁成、寸许宽的长纸条,冲着曹荣说道:“绅二爷说,怕板壁有缝会灌风,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给你。”
“好!小兄弟索性劳你驾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儿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哪一间?”
“先糊东面这一间。”曹荣又说,“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亲自掀开门帘说道,“外面糊得一条白一条白的,有多难看!到里面来糊。”接着又问小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福儿。”
这小福儿约莫十四岁,圆圆的脑袋,很黑。多肉的鼻子与嘴唇,一双大眼,长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爱屋及乌,就越觉得他讨人欢喜了。
“你进来吧!”
屋子里靠窗是一张杂木方桌,两把椅子,得移开了才能动手。震二奶奶正要唤丫头帮他的忙,但见小福儿钻到桌子下面,用脑袋一顶,双手扶着桌腿挪了开去。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震二奶奶向两个丫头笑道,“别看他是孩子,还真管用呢!”
受了夸奖的小福儿,越发卖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缝,依旧用头顶着桌子放回原处,摆好椅子问道:“震二奶奶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回去替我跟你们二爷道谢。”震二奶奶向锦儿说道,“给他一个赏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预备着好些赏封,一两、二两、五两共三种。小福儿不想当这么一个差使,就能落五两银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着,十分滑稽,惹得锦儿和绣春,也都抿着嘴笑了。
这一来,小福儿自然更起劲了,糊完了另外两间屋,又供奔走,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火盆,里里外外,来去不停。最后一趟来,却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来,还有话要让曹荣转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无锡城里一个姓薛的商人,开绸庄、开米行、开油坊,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都有往来,听说震二奶奶路过,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来致意。李绅便让曹荣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说,曹少夫人路过,本来要着女眷过来请安,不过老实妇人上不得台盘,只好送几样不中吃的菜,请曹少夫人赏脸。”薛老三说,“另外还有几个泥人儿,是送小少爷玩的。”
“多谢,多谢!等我先上去回一声,请薛三爷宽坐。”
其实是跟李绅商议,该不该收?李绅认为并无不可,便具了个代收的谢帖,又赏了薛家下人四两银子。将来客打发走了,他命小福儿帮着曹荣,将四个食盒,一只木箱都搬了进去,请震二奶奶过目。
四个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锅,极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锅、一只烤过再煨汤的鸭子、一碟糟酿子鹅,其余的菜,犒赏两名护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让绅二爷挑几个菜留下来?”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虑地答说,“请绅二爷一起来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里的规矩。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不如请了他来,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听曹荣转达了这些话,李绅点点头。他不是什么拘谨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
“好吧!我再交代几件事,回头我进去。”
话刚完,只见窗外一条长长的辫子甩过,是绣春来传话:“我家二奶奶说,请绅二爷跟柜上要一坛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绅随即派小福儿跟柜房要了送进去,自己交代了几件事,洗一把脸,潇潇洒洒来到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落已非刚到时的光景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走廊上支着两个炭炉,一个烹茶、一个蒸菜。熊熊的火焰,衬着雨过天晴颜色窗纱上掩映的灯光,入眼便觉心头温暖,整日风尘之苦,一扫而空。
“绅二爷来了!”锦儿一面通报,一面打门帘,“请东面屋里坐。”
震二奶奶将东屋做了饭厅,饭桌已铺设好了:正中一个火锅,火焰正在上升,上手摆一双牙筷,下手也是一双牙筷,不过包金带链子,一望便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绅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绣春端来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瓷壶,同样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两只茶杯。
“二奶奶说,福建武夷茶,不能用盖碗,要用茶壶。刚沏上,得稍微焖一会儿,香味才能出来。绅二爷,你自个儿斟着喝吧!”
李绅听她语声如簧,看她眼波流转,一条甩来甩去的长辫子,显得腰肢极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腰细臀丰,不像姑娘,像是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