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回到晚晴轩实在倦不可当了。在祖母那里话说得太多,光是行围哨鹿,当一段新闻来讲,就费了不知多少唾沫。因为上了年纪的人,爱问细枝末节,而且颠三倒四,一句话往往讲了再讲,越费工夫。
谈到鼎大奶奶,倒是轻易地瞒过去了。但问到曹家的情形,却使得李鼎难于应付。因为这一趟南归,未到曹家,而假说去了曹家,问到“你姑姑跟你说了些什么”之类的话,得要自己现编一套说辞,自是很累的事。
虽已累极,少不得还要在灵前一拜,起身揭开白竹布帏幔,看到灵柩,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号,凭棺大恸。
“大爷!”珊珠绞了一把热手巾来,“别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李鼎收泪说道,“你们来!好好儿讲给我听。”
他出帏幔,拿手巾擦净了眼泪,看到珊珠跟瑶珠的脸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这两个丫头,珊珠十五、瑶珠十四,这般年龄的少女,心思最灵、胆子最小,风吹草动,都会受惊。而两人眼中的神色,除了惊惶以外,还有相互示警、保持戒备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怀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惊!
不过,他也不会鲁莽,鲁莽无用,无非吓得她们更不敢说实话而已。李鼎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打定了一个曲折迂回、旁敲侧击的主意。所以回到卧室坐定,先要茶来喝,等珊、瑶二人恢复常态,方始从容发问。
“从我动身以后,大奶奶的胃口怎么样?”
这话问得两个丫头一愣,原以为会问到鼎大奶奶去世时候的光景,哪知是这么稀不相干的一句话!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样。”珊珠答说,“不过夏天吃得清淡,饭量可没有减。”
“睡呢?”
“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睡得早。”
“我不是说睡得迟早,是睡得好不好?”
“那要看天气,天气太热,就睡不好了。”
“那是一定的。”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家里事情多不多?”
“不多。”珊珠又加了一句,“这个夏天,老爷的应酬也少。”
鼎大奶奶当家,顶操心的一件事,就是应酬。亲友婚丧喜庆,要看交情厚薄,打点送礼。逢年过节,南北两京总有七八十家礼尚往来。尤其是年下,还有二三十家境况艰窘的族人亲戚等着馈岁,一个腊月,能忙得她连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此外若有南来北往的官眷,至少也得上船叙一叙寒温,送几样路菜,虽是交代一句话的事,但少这么一句话,也许就得罪了人。至于逢到李煦请客,更是里里外外,非她亲自检点不可。妻子持家之累,是李鼎所深知的,但不胜负荷之感,不起于前两年,而起于这两年家境较差,门庭渐冷,尤其是在夏天应酬不多之时,岂不可怪?
由珊珠的这句话,李鼎觉得已可认定,妻子遗书中的话,不尽不实,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查证。
“大奶奶那个‘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
“那得问她!”
她是瑶珠,专司浣涤之事。瑶珠也知道主人问这句话,自有道理,但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撒谎,因而愣在那里,无从回答。
“你没有听清楚吗?”李鼎追问着,“大奶奶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别人不知道,你管大奶奶换洗的衣服,总知道啊!”
瑶珠被逼不过,心想说实话,总比撒谎好,便答一声:“没有!”
这越发证实了遗书无一字真言,李鼎内心兴起了无名的恐惧,“叭哒”一声,失手将一只细瓷茶碗,打碎在地上。
两个丫头赶紧收拾干净,然后为李鼎铺床,希望他不再多问,早早上床。
这本来是琪珠的职司,李鼎便问道:“琪珠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己投在荷花池里寻的死。”
瑶珠的那个“死”字还不曾出口,珊珠已恶声呵斥:“什么叫听说?千真万确的事!你不会说话就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气何以这么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关照过:等大爷回来,提到那件事,你们可别胡乱说话!
意会到此,索性不问。他觉得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在想,妻子随和宽厚,生性好强,不是那种心地狭隘,一遇不如意就只会朝坏处去想,以致钻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说她会自尽,必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缘故!
这个缘故是什么?他茫然地在想,连入手的线索都没有。
得找个什么人谈谈?此念一动,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此人可以说是个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绅,画得一笔好花卉,写得一手好小楷,但从不与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实上,全家上下,包括织造衙门的那班官员及有身份的工匠在内,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不到十个人。大家都说他性情乖僻,动辄白眼向人,敬而远之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因为他是看着李鼎长大的。他五十未娶,一个人住在邻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里。李鼎只要一放了学,一定去找这个“绅哥”。
在李鼎十三岁那年,李煦奉旨刊刻御制诗文集及《佩文韵府》等书,将李绅派到扬州,照料书局。一去数年,再回苏州时,李鼎已成了一名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声色犬马,无所不喜。光是搞一个戏班子,添行头、制“砌末”、请教师,就花了三万银子。
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依旧“绅哥、绅哥”地叫得很亲热。李绅待他,亦一如从前,不过,只要李鼎提到“请你看看我新排的《长生殿》”,或者“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请一请绅哥”,他总是虎起了脸,声冷如铁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过几个钉子,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绅哥”求援那样,遇到疑难之时,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而且一席倾谈,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放着这样一个智囊,如何不赶紧去求教?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让他告诉小厨房,不拘什么现成的东西,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他格外叮嘱,“多带好酒!”
“怎么?”珊珠问道,“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
“嗯!”李鼎答说,“心里闷不过,找绅二爷去聊聊。你先去,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
等珊珠一走,李鼎换了衣服,又开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送到东角门。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爷刚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天。依我说,该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
“是的。”李鼎略略赔着笑说,“实在是睡不着,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人倦了,反倒能骗个好觉。”
“可别喝醉了!”吴嬷嬷说,“大奶奶这一走,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千万想着,要自己保重。”
“嬷嬷说得是!”
原来李、曹两家都是“包衣”。这句满洲话的意思是“家里的”,说实了就是“奴才”。不过李、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前明万历年间,为“破边墙”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河北掳掠到关外,拨在正白旗内。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正黄、镶黄并称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因缘时会,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份,品级虽低,却能专折言事,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但是说到头来,毕竟不脱“奴才”的身份,若是下五旗的包衣,哪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或为执帖的舆台,或为司鼓的门吏。
因此,在李、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与众不同的家规。“奴才”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年长的老仆,特受礼遇,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吴嬷嬷又问,“我好叫人等门。”
李鼎心想,这一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便即答说:“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索性不必等门了,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
“也好!不过可别睡过了头,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老太太不见大爷,会派人来找。”
“是了!你请赶快回去睡吧!别着了凉。”说完,李鼎提着灯笼,出了东角门。
走到一半,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接下灯笼领路。横穿两排房子,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绕回廊往北一拐,尽头处有道门,里面三间平房、一个小天井,就是李绅的住处。
柱子拍了两下门,稍停有人问道:“谁啊?”
“是小福儿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爷来看二爷。”
“喔!”门启处,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听说大爷回来了!请里面坐。”
“你家二爷呢?”李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问。
“二爷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才动身。”
“哪天回来?”
“半个月,也许十天。”
“这可是没有想到!”李鼎怔怔地说,“那怎么办呢?”
角门虽已上锁,再叫开中门,亦未尝不可。但李鼎自料这一夜决不能入梦,怕极了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所以不愿回晚晴轩,那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小厨房有人挑了食担来,四碟冷荤,一大盘油炸包子,居然还配了一个什锦火锅来。挑子的另一头是五斤一缸的陈年花雕,这一来暂时解消了难题,不妨寒夜独饮,喝醉了就睡在这里。
“小福儿你来!”李鼎指着座位说,“陪我喝酒说说话。”
“没那个规矩!”小福儿赔笑答道,“大爷你一个人请吧!”
“原是有事要问你,坐下好说话。”
小福儿知道他要问什么,越发不敢坐了,“大爷有话尽管吩咐。”他说,“规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见不能勉强,也就罢了。李鼎喝着酒闲闲问道:“大奶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热,我先弄了一床凉席,就睡在走廊上。天凉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时候,绅二爷走来踹了我一脚说:‘快起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说:‘会出什么事?’绅二爷说:‘你没有听见传云板?’果然,云板还在打,我忙忙地去了,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没了!”
“没有说怎么死的?”
“说了!说大奶奶寻了短见。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是身子太弱,当这么大一份家,累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大家念着大奶奶死得苦,务必勤快守规矩,别打架、别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没有!”小福儿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么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儿答说,“捞起来已经没有气了,吐出来一大摊泥水。”
“另外,”李鼎踌躇了一下又问,“还听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福儿慢吞吞地,摇着头说,“我们在外头的,一向不准随便打听里头的事。”
这话似乎是个漏洞,仿佛这件事值得打听似的。“那么,绅二爷呢?”他问,“你听绅二爷跟你怎么说?”
“绅二爷从不跟我们谈里头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福儿见他再无别话,脸色阴郁,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惊回过头来,只见柱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不由得心里有气。
“干吗呀?吓我一大跳!”
“这儿就你一个人?”柱子问道。
“是呀!怎么样?”
“你想不想赚五两银子?”柱子压低了声音问。
听这一说,小福儿笑逐颜开,“怎么个赚法?走,走!”他说,“到我屋里说去。”
小福儿住的是加盖的一间小房,旁边有一道紧急出入的便门,开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条夹弄。
“小福儿,便门的钥匙在不在你那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只老实说就是。”
“钥匙是在!好久没有用,不知道搁哪儿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儿想了好一会儿,记起来了,打开一个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两银子赚到手了。”
接着,柱子扳住小福儿的肩,咕咕哝哝地说了些话。小福儿面有难色,禁不住柱子软哄硬逼,终于答应了。
于是,柱子复回堂屋,但见李鼎意兴阑珊,右臂搁在桌上,手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见他进去,便即说道:“你叫小福儿把绅二爷的房门开了,我躺一会儿。”
“大爷,”柱子含着鬼鬼祟祟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去把王二嫂找来,陪大爷聊聊,好不好?”
一听这话,李鼎眼中有些生气了,不过随又颓然:“算了!”他说,“哪有心思干这个?”
“大爷不是在打听大奶奶临终的情形吗?也许她在外头,知道得还多些。”
这句话打动了李鼎,精神便觉一振,“妥当不妥当?”他踌躇说,“别闹笑话!”
“妥当之至!这儿只有小福儿一个人,我跟他说好了。大爷,你看,”柱子将那柄已长满铁锈的钥匙一扬,“这东西他都给我了。我这就去,把她领了来陪陪大爷。回头我跟小福儿俩轮班坐更,到五更天我会到窗外来通知,开门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
像这样牵线拉马的把戏,柱子干过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觉得有了些酒兴。擎杯在手,不觉艳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远梳得极光的头,配上那一双一汪水似的眼睛,简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