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怜!李鼎在想,机户中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媳妇,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比她长得美。但不知怎么,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风韵。这样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赌如命的王二,实在替她委屈。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刚刚与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恼,只是劝他:“俗语道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机户的老婆,又住在后街。倘或叫人瞧见了,沸沸扬扬传出去,不把你这个‘大爷’看扁了。再说,染坊里的那帮太平、宁国府来的司务,全是单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条道儿上,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不把老爷子气出病来?依我说,你最好断了她,如果真舍不得,我替你办,叫人给王二几百两银子,写张休书,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顿在那里,也省了我提心吊胆。”
李鼎当然不会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没有能断得干净,藕断丝连,不时偷上一回,反觉得更有意趣。
于是回想着跟王二嫂幽会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听得“嘎吱”一声,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颀长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阵从接到妻子死讯以后所未曾有过的兴奋。
“进去吧!”柱子在堂屋门口说,“伺候大爷的差使可交给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进去,头低着,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处骤到明亮之处,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你大概已经睡了吧?”李鼎问说。
“想睡,睡不着。”王二嫂将手放了下来,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睫毛乱闪,李鼎顿觉眼花缭乱了。
“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咳!”李鼎叹口气,“去了五个多月,谁知道回来是这个样子。”
“你也别难过!”王二嫂安慰他说,“凭大爷这个身份,还怕不能再娶一房胜过前头大奶奶的大奶奶?”
“现在哪谈得到此?我倒问你——”
刚说到这里,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话,是小福儿跟柱子,一个在前开了李绅的卧室,一个在后,端了个取暖的火盆来。
“里面坐吧!里面暖和。”柱子说道,“等我把酒菜端了进去。”
一挪到里面,满室如春,李鼎卸脱皮袍,浑身轻快。王二嫂的棉袄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陪着李鼎干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扬,春色恼人的光景。
“大爷,”王二嫂偏着头,看着李鼎说,“不说要问我话?”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过想了一下才问,“大奶奶去世,外头怎么说?”
“都说老天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恶人一千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说什么呢?”
“我是说,”李鼎很吃力地说,“外头可曾提到,大奶奶为什么要寻短见?”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为什么要寻短见,年纪轻轻的,生在富贵人家,又那么得人缘,往后真是享不尽福,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王二嫂垂着眼说,“你该问‘琳小姐’才是啊!”
要细问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时不得其便。此时听王二嫂说到“琳小姐”三字,声音有异,带着种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于是他稍作考虑,想好了应该问的几句话,从容说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么不熟?她后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对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这么说,你就跟琳珠的亲娘一样!”
这句话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着说:“你就把我看得这么老了,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作个比方。”李鼎握着那只丰腴温暖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这么亲热,咱们俩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算了!亏得你没有跟她说破咱们这一段,我有点儿疑心,这个丫头恩将仇报,当面叫我‘姑姑’,背后在造我的谣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当初刚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过此时他不暇追究这一段,要紧的是打听琳珠跟她说了些什么?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当你是亲人,她由丫头变成小姐,你当然也替她高兴啰?”
“高兴是高兴,就一样不好!本来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凭空矮了一截。”
“你不会仍旧叫她琳珠?”
“那怎么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爷吩咐下来的话,谁敢不听?不过——”
“怎么?”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内,是不是?”李鼎问道,“为什么不服?像这种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觉似的。
“只为什么?”
“只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说,“大家都说,如果鼎大奶奶要认个干女儿,应该是瑶珠。”
“为什么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问,“这个道理,大爷你应该很明白啊!怎么反倒问我呢?”
“奇怪了!我凭什么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谁都知道,鼎大奶奶身边四珠,最得宠的是一头一尾,再说瑶珠的年岁也适合。不认瑶珠认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么,为什么认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爷这话可真是把人给问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气,“你不会去问老爷子吗?”
李鼎心头一震!妻子的死因要问琳珠,琳珠何以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要问老爷子。两件不相干的事,仿佛串联在一起了,而关键在琳珠。
想到此处,恨不得实时能把琳珠找来,问个明白。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琳珠已经搬到四姨娘院子里去住了——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来李煦娶过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顺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现存五房,而以四姨娘最为得宠。倒不是因为四姨娘颜色过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书能算,处事谨密,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亲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筹划,某处应该如何打点,某笔款子可以挪来先用,事属机密,不宜外人共闻。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个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会到此,越觉事有蹊跷,片刻都耐不下:“你总听说了些什么吧!”他使劲摇撼着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说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说:“大爷,你别这样子!”她有些发慌了,“我哪会知道宅里的事?”
“琳珠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你也没有问琳珠?”
“没有!”
“可见得你撒谎。你们那里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只波斯猫走丢了,你们都当作一件新闻,哪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问一问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语塞,想想亦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垂着眼不作声。
李鼎也不作声,僵硬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而那种难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强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毕竟承认了。
“谈是谈过的,她说她当时简直吓傻了,所以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老爷怎么把你认作鼎大奶奶的干女儿了呢?她说,老爷因为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进去,把火灭掉,晚晴轩一烧起来,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这话就不对了,琳珠能够一个人逾窗而入,从容救火,何至于一发现女主人自缢竟会吓得连当时的情形都记不清楚?只怕不是记不清楚,而是不便细说,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词。
由于她已有警觉,李鼎觉得硬逼她说实话,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问。点点滴滴,真真假假的情节,经一番过滤拼凑,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实的真相:琳珠发现蜡泪延烧,势将成灾时,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结果是将琪珠惊动了来。两人一起寻觅女主人的踪迹,当琪珠发现,前后房门自内紧闭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时,吓得浑身发抖。而夹弄中可能生变,却又是她的指点。照这样看,似乎鼎大奶奶会寻短见,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则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内,莫非是有人杀她灭口?
“大爷!”窗外突然发声,是柱子的声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过这一声,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糟蹋掉!”
“别这么说!”王二嫂急于脱身,半安慰地说,“往后少个人管,来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丢在脑后!若是起了这个心,千万叫柱子来跟我说一声,免得我牵肠挂肚。”
“怎么能丢得下你!”李鼎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足赤金钱,交到王二嫂手里说,“这是皇上皇后拿来赏王公家的小孩儿用的,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很难得,我也仅得了这么一个,送给你玩儿。”
只有一个,肯以相赠,足见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然后两张脸相摩相转,她长得跟李鼎一般高,转正了正好亲嘴。
这使李鼎想起端午节前动身赴热河,临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连马褂都穿上了,还跟妻子这样子难舍难分。夫妇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间无一事堪以留恋,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灯前月下,数不尽的轻怜蜜爱,莫非连这些温馨的回忆,都无动于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断定,爱妻不但不会轻生,甚至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另有不能不死的原因,这个原因是连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见得!”他自语着,“也许有信给我。”
“大爷!”王二嫂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呀!”
这一问,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现忧色,一面穿棉袄,一面身子有抖颤的模样。李鼎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了?”他问,“是发酒寒不是?”
“大爷!”王二嫂抑郁地看着他说,“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
“仿佛觉得要出什么事!”
“喔!”李鼎闭着嘴,用鼻孔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很沉着的声音说,“你别怕!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记住,我今天问你的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尤其是见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02
回到晚晴轩,第一件事是开一个西洋来的小铁箱,这个铁箱用暗码代替钥匙,来回转对了才打得开。而在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个人能开这铁箱,李鼎在想,爱妻一定会有遗书留给他,而且一定置在这只铁箱中。
果如所料,一开了铁箱,便发现一张折叠着的素笺,打开来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全神贯注在追索爱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并且可以断定,字里行间隐藏着一桩奸情。这八个字是她自明心迹,也是告慰丈夫。
李鼎震动了!明明是逼奸不从,羞愤自尽。虽保住了清白之身,毕竟也受了辱。是哪一个恶仆,胆敢如此?李鼎心里在想:这个人不难打听,只是打听到了如何能置之于死地而又能不为人所知,免得家丑外扬,却是颇费思量的事。
但不论如何,那颗心已非飘飘荡荡,毫无着落。加以也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中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叫柱子去打听那逼奸主母的恶仆是谁。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断定,对柱子却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了解与感受都不同,会使人觉得他太武断,胸中太无丘壑,或许会起轻视之心。
“大爷,”丫头伺候他漱洗时,柱子在窗外回话,“老爷吩咐,有几处要紧地方,大爷得赶紧去走一走。吃了饭就出门,老太太、老爷那里,都等拜了客回来再去,免得耽误工夫。”
“好吧!”李鼎问说,“是哪几处地方?”
“抚台、两司、苏州府,还有长、元、吴三位县大老爷。”柱子又说,“老爷又吩咐,大爷现在是五品官,礼节别错了。”
“那,”李鼎问说,“派谁跟了去?”
“派的钱总管。老爷说,派别人不放心。”
有钱仲璿确是可以放心了。“好吧!吃了饭就走,早去早回。”李鼎说道,“你别跟去了!你进来,我有话告诉你。”
丫头伺候惯了的,遇到这样的情形,便知大爷有不愿旁人听见的话跟柱子说,所以都避了开去。
及至柱子到得面前,李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一会儿,还是泛泛的一句话:“大奶奶的事,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喔,”柱子精神一振,是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的神气,“我听小福儿说,绅二爷这回是特意躲了开去的。绅二爷说:鼎大爷回来了,如果问到鼎大奶奶那档子事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如溜之大吉。”
“有这话!”李鼎怕是听错了,回想一遍,柱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清楚的,然则绅哥必是知道真相的了!
既然他能知道真相,别人当然也知道,“柱子,”李鼎说道,“大奶奶死得冤枉!绝不是什么身子不好,是太贞烈了的缘故。大奶奶待你不错,你得替她报仇,好好儿去打听,千万别露声色!”
“是!我懂。”
“你去打听很容易。不过先别问人家,等有人拉住你,问京里、问热河的情形,你讲完了,再问家里的情形,慢慢提到大奶奶的死。你懂吧?”
“我懂。”
03
虽然打听到的情形不多,但一半印证一半猜,李鼎觉得慢慢接近真相了。
逼奸这一点,大致可以断定,确有其事。出事那天下午,鼎大奶奶在后房洗澡,当时四个丫头,一个生病、一个告假、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在大厨房摇会。有人逼奸,必在此时,但逼奸的绝不是什么恶仆,否则,老爷子早就作了处置,而绅哥亦不必为难得必须避开。
定是在苏州的族人或者亲戚,李鼎在心里一个一个数,浪荡好色的虽也有几个,但没有一个能到得了晚晴轩。
那么会是谁呢?李鼎不断地在想,尤其使他大惑不解的是,据柱子说,一打听到鼎大奶奶的事,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谈,然则何以有此讳莫如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