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倚枕,听一遍遍的更锣,正在发愁不知如何方能入梦时,忽然听得窗上作响,接着又听得低微的声音在喊:“大爷,大爷!”
“谁?”李鼎问。
“柱子!请大爷开开门。”
这样的深夜,柱子会来求见,自然是紧急大事。李鼎趿着鞋走来拔闩开门,只见柱子脸上阴郁得可怕。
“怎么啦,柱子?”
“大爷,轻一点儿!”柱子还回头看了一下。
李鼎惊疑满腹,回身坐在床沿上。柱子进门,轻轻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床前轻声问道:“后房没有人吧?”
“没有。”
“我——”柱子说了一个字,没有声音了。
“怎么回事?”李鼎有些不耐烦,“有话怎么不好好说?”
“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大奶奶死的那天下午,老爷在水榭外面捡到一支大奶奶的碧玉簪子,亲自来送还大奶奶,正就是琪珠在大厨房摇会的那时候。”
不等他语毕,李鼎已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他直觉地排拒任何将他父亲与他妻子连在一起的说法。“谁说的?”他问,“一定是弄错了吧!”
“不错!”柱子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老爷还带着一本账,大概是要跟大奶奶算。这本账到傍晚才由琪珠送回来,是成三儿经手收下的。”
李鼎方寸大乱,心里像吞下一条毛毛虫那样的难受。但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人看见没有?”他问。
“据成三儿说,他们是远远跟着,看老爷进了晚晴轩才散了去的。”柱子又问,“大爷不问过琳珠,她怎么说?”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坐更,那天她睡了一下午,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她没有说实话。”柱子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如今她是‘琳小姐’了!”
这话像是在李鼎胸前捣了一拳,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也怪不得绅二爷要躲开了。八成儿他知道这件事,怕大爷问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你别说了!”李鼎暴喝一声,一掌打在柱子脸上。
这是多大的委屈,柱子捂着脸,两行眼泪慢慢地挂了下来!
“柱子!”李鼎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
04
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什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
“怎么回事?小鼎!干吗闷闷不乐的?”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真以为我眼花得连你脸上的气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诉我,为什么?又闹了亏空,转不开了,是不是?”
这却不必否认,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李老太太叫人开箱子,给了他一百两金叶子。这倒还不错,无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见了祖母必得装笑脸,这跟他父亲发觉他抑郁寡欢却不敢去问原因,是同样的痛苦。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问,“你媳妇儿哪天回来?”
“快了!”
“哪一天?”
李鼎想了一下答说:“等我写信去问一问。”
“怎么着,还要写信去问啊!你不会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李鼎无奈,只得答一声:“是!”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说,就要过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妇儿来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那,”李鼎只好找这么一个理由,“出门也得挑个日子。”
“不用挑!从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门的好日子。”
“是!我明天就走。”
眼前,只不过一句话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从哪里去变出一个活的鼎大奶奶来?李鼎一直不大愿意跟父亲见面,这一天可不能不当面去请示了。
“你也别着急!”李煦好言安慰,“从明天起,也不必去见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走了。冬至还有十来天,总能想得出法子来。”
法子在哪里?李鼎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不过李鼎不愿多说,谁闯的祸,谁去伤脑筋,且等着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嘱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说法:“鼎大爷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哪知百密一疏,有个极伶俐的小女孩,忘了关照。
这个小女孩今年六岁,小名阿筠,她的父亲是李煦的胞侄,书读得很好,人也能干,在李家小一辈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颇得李煦的器重。哪知在阿筠三岁那年,染了时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汤药,也染上了疫气,接踵而殁。父母双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带在身边。先是四姨娘带,后来因为聪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画,已宛然美人的雏形,为李老太太所钟爱,几乎一天不见阿筠便吃不下饭,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后房住,小心呵护,都说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岁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婶儿”死得可怜,消息是瞒着老太太的,从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着孙子去接孙媳妇,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传话,假作李鼎已经动身,又忘了告诉她,以致无意间一句话,泄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只珐琅镶珠的小银表,便即问说:“哪儿得了这么一个表?”
“鼎大叔给的。”
“你鼎大叔给的?”李老太太又问,“什么时候给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头连环,一看要露马脚,连连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话已经出口了。
“今儿早晨。”
“今儿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连环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爷找来!”
“大爷?”连环还装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吗?”
这一说,阿筠知道闯祸了,“叭哒”一声,失手将表掉在地上。
“你们别再骗我了!”
李老太太开始有些生气,右眼下微微抽搐,连环略通医药,知道这是动了肝风的迹象,大为惊恐,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哪有一个当家人,一去这么多时候的!自己家里不过日子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告诉我!”
连环为难极了!心想,不能实说,又不能不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干系都担不下,眼前唯一的办法,是去请能做主的人做主。
于是她说:“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去请老爷来,好不好?”
“对了!你把老爷去请来。”
“是!”连环答应着,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闯了祸,留在这里更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聪目明,手也很灵活,已一把揽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婶儿是怎样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儿去了吗?”
“你这小鬼丫头!”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说实话,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声,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却钻到她身后,抡起了肉团团的两个小拳头说:“我给你老人家捶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还想骗几句实话出来,想一想问道:“你大婶儿从南京捎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给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东西来,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大婶儿捎来的。”
“那么,你想不想你大婶儿呢?”
听得这句话,正触及阿筠伤心之处,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忆的那几句话:“你没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别眼热,你只要告诉大婶儿,大婶儿定叫你称心如意!”
一面想,一面眼泪簌簌地流,忘了答话,直待老太太回头来看,方始一惊,然而已无可掩饰了。
李老太太实时神色惨淡,急促地问道:“你大婶儿死了不是?”
阿筠再也无法说假话了,“嗬嗬嗬”地哭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