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卫皓新封领军到京述职那日,她苦求姑母多时才得应允,许她在品兰陪侍下站于披朝侧殿远望一眼。
她满心欢喜,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彼时卫皓鲜衣怒马,满面少年意气,步履轻快,走过她身边就像是一阵风,留下少年满怀壮志的笑声,却也未曾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刻。
那时她心中澎湃,原这英武少年便是她卫清韫的兄长,是她卫氏男儿亦是出征沙场,保家护国的大英雄!
她自出生起便活在这四方的宫墙内,艳红的赤瓦间,不曾见过生身父母,亦不曾见过兄姊。
兄长定然是来宫中瞧自己的,这样想着,卫清韫在房中等了整整五日。
姑母宠冠六宫,来往之人自然络绎不绝,每逢有宫女来报,卫清韫便急匆匆的迎看,几次都慌的穿错了鞋履,闹了大笑话。
后来她偶然听宫中洒扫的宫女议论,说是卫家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今日便要离京了。
她瞒着姑母和品兰偷偷跑去披朝殿侧殿,正赶上陛下问卫皓,“今日离京,当真不去贵妃宫中辞行?”
她那兄长卫皓答得坦然平静,她竟也一字一句记得清楚。
那时卫皓言道,“臣属外臣,不宜于内宫走动,且汋州路远,臣思乡心切。”
那时她才第一次晓得,原她的家远在汋州,是离这她所住的皇城百里之外的地方。
原她视为至亲、引以为傲的兄长,于她而言却连外人都不如,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看一眼都不肯吝惜。
原她以为的靡衣玉食的锦绣生活,不过是如华奢戏台上粉墨登场的任人摆布的人偶戏子,又或是以天下为局的一场博弈中的一枚无关要紧的棋子。
那日她伏在姑母的怀里哭了许久。
她隐约记得姑母幽幽叹气,那语气空寂又遥远,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说于她听的,“入了冬,再枝繁叶茂的树也是要凋落的。”
后来她辗转听闻她的兄长死了,死在了与陈国的交战之中,死在了那个四季皆寒的北地。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大病了一场,病的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
她梦见兄长仍是那个栾京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兄长冲着她笑,笑容纯粹明亮。她还梦见兄长倒在血泊之中,满脸血污,周遭伏尸百里,血流成河。
她在梦里哭了,眼角濡湿,然后醒了过来。
他听见御医对姑母说,"郡主这是悲伤过度,郁结攻心,哭出来,只要哭出来就无碍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卫皓。
……
身旁的裴氏仍在悲泣,卫清韫眨了眨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眼泪了。
凌冢之内燃着的几盏烛灯幽幽,忽明忽暗,供台之上的几根供香也幽幽的燃着,腾出丝丝缕缕白色的烟气。
卫清韫觉得有些恍然之感。
"郡主,郡主。"
卫清韫回过神来,见裴氏正看着自己,"天色不早了,郡主舟车劳顿,不如早些回府休息吧。"
裴氏想要向前来拉住她,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了片刻还在站在了原地没动。卫清韫装作没看见,由品兰扶着出了灵堂。
几人便坐着车驾回府去了。
卫侯府正中的居室唤做明镜堂,是由裴氏所居之处。
明镜堂台基甚高,随之而上有玉石堆砌而成的台阶四五列,梁坊之上镂刻纹以花鸟饰之,屋顶如燕尾般翘起,青瓦在夜色中如沉匿伏蛰的燮龙鳞,柱台四立,檐角悬青铃。
堂前种满了盛放的绿菊,都道这菊盛放于秋日,且花种多为黄色,又称黄金菊,是吴贵族争相高价索求的花卉,却不知这绿菊却是更稀罕,又加上能在春日里便培育出来,更是价值不菲。
一丛绿菊之后是一幅鹰击长空并八骏图屏风,恢弘壮阔,大气磅礴。
府中西院住着几个不甚得宠的姨娘,暂且不提。东院有一大院落,唤做"棠朱阁",取娇艳妍丽之意,是卫妤的住处。然而院中却偏偏种满了碧碧修竹,如今正是抽芽的时候,显得院中郁郁苍苍,疏影横斜,颇有几分雅趣。
卫清韫甫回府,原本又是一向在宫中住着,因此这府中一时间也收拾不出什么闲置的屋子来,最后还是裴氏做主,说是郡主身份尊贵,必要居主屋才算不失规矩,于是便让黄妈妈领人收拾了明镜堂旁的一间极为敞亮的大院落出来,唤做"飞珠轩",请卫清韫居于此处。
到了晚间众人方到了席,便听外边小厮来传,说是柳太守带了大小官员侯在门口,个个神情严肃,甚至有几个面色惨白,冷汗连连,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卫觐见状,便让人请了柳太守等人到书房去。
不多时,卫觐归席,面色颇为凝重,任凭裴氏追问也一言不发,只看了一言卫清韫,目光中闪烁着极难说清楚的复杂情绪,“请郡主移步。”
卫府前庭有一株三人合抱的桃树,每至春日便有满树繁花,偶有微风拂过,便是落樱缤纷之美景。卫觐步履匆匆,卫清韫也没有赏景的心情,她的脑子里乱的很,思索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能令卫觐如此如临大敌。
卫觐书房原也在明镜堂院中,不过是在不远处又另辟了一间大屋做书房,远瞧着倒是铺陈极简,比之明镜堂居室之豪奢多了几分文人的书墨气。
书房内陈设也很是简朴,鹤鼎香炉燃着香气低敛沉静的沉香,除却一应的笔墨纸砚,墙壁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图,更兼有当世大家墨宝,书“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诸类。
唯有一幅字被装裱的极其精致并悬挂于正中,书“亲贤”两个大字,笔走龙蛇,字迹若行云流水,铁钩银划又不失潇洒飘逸之意态。
卫清韫一眼便看出,除却卫府门匾,这也是他的字。
她的目光流连在那副字上,眼中不自觉的流露出光彩来。
书法她向来研习不深,但却也晓得凡当世书法名家虽大都讲究流派,各派于运笔写法、心境上所求皆有不同,但各派之传习也是大致的规范,因此算是百花齐放,各有千秋。
但卫清韫深知,他虽偏爱柳体却不喜拘泥,又是自小便请了书法大家授习,自然不凡。
这短短两字,若不是十分了解仔细之人,便几乎不会发觉这来自书写者不经意的小习惯:每个字最后一捺的字尾都会微微上翘。
卫清韫不经意的扬起了嘴角。
卫觐打量着卫清韫的神情,轻声叹了口气,"郡主,臣有事相告。"
卫清韫回过神,点了点头,"您请讲。"
卫觐道,"方才臣收到边境急报,陈国已屯兵二十万压境,一旦两国交战,汋州首当其冲。"
卫清韫心中一紧,"可知何人领兵?"
卫觐面色凝重,"不知郡主可曾听闻过此人,乃是陈国大司马桓仲之子桓嶷。"
卫清韫垂下了眼眸,"曾听太子殿下提起过,此人年少狂傲,却是个世所罕见的兵道鬼才。"
她本不应知晓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这敌国主将桓嶷实在算是个传奇人物,亦殊哥哥曾在研习兵法时屡屡提起此人,说此人若非是敌国主将,他必要引为知己,畅谈兵事,大醉一场。
桓氏先祖起于谯郡,故而世称谯郡桓氏,乃是陈国最为鼎盛的高门望族,族中才俊辈出,其中不乏有手执文墨的治世能臣,更有骁勇善战的将相王侯。
传闻桓氏祖先自陈国立国之初便是陈国第一任国君武宗元氏亲封的威烈大将军,曾立下赫赫战功,后又继任大司马,兼掌兵部,统领天下兵马。
桓氏传至这一代,门生子弟更是遍布天下。
桓氏此代家主桓仲继任大司马,又被封为一等谯郡公,位极人臣,地位尊崇颇受百姓爱戴。
陈帝颇为信重桓氏,将喾州百里丰腴之地尽封于桓氏领地,令桓嶷任喾州令尹,总掌兵马钱粮一应事等,兼又下旨封其为征西将军,官拜三品,统禁军兵马两万。
少年得志,大抵便是如此。
但真正令卫清韫对桓嶷此人印象深刻之事,却是两年前桓嶷率军北伐临合一战。
北地数十个林立小国,自保尚且勉强,见声名赫赫的少年将军率军汹汹而来,个个心惊胆战,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被踏平了国土,更有甚者陈军尚未入城便大开城门举降,以珍宝美妾相赠。
桓嶷率军攻至临合一地,生擒敌军数万之众,竟被其下令全部枭首一个不留,血流千尺,伏尸遍野,惨不忍睹。
听闻临合整整下个半月的暴雨,却仍旧冲刷不掉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气,整片土地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无人处理的尸首腐烂发臭,临合便成了埋葬数万冤魂的死城。
桓嶷身边从将曾劝阻,他只轻描淡写道了句,“此等蛮人,死不足惜。”
……
卫清韫不愿再想下去,只道,"您打算如何?"
卫觐紧皱着眉头,"臣不知,只望郡主严守消息,不要告知任何人。"
卫清韫瞥了卫觐一眼,"您若有何想法直说便是,不必有所顾忌。"她摆弄了一下耳垂上的玉坠子,"这等军机大事,您大可不必告与我知,不是吗?"
卫觐一愣,他感叹于卫清韫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通透心思,也震惊于她临危不乱的淡然与不惊。
卫清韫接着道,"白姜进了汋州城的那一刻,想必您已然知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