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
风住,尘香,花已尽。
杏花在数日前就已经全部凋谢了,只剩下小小的青果耸立在枝头。
我偶尔可以在那里远远地望见她的身影。
每次看着她在杏林中穿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来。我的玄色外衣裹在她身上竟是那么的好看,那衣服仿佛得了她身上的灵气一般,跟着变得冷艳起来。
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将她禁锢在臂弯里,携着她进了旁边的亭中躲雨。
后来我曾在梦里面翻来覆去地回味当时的感觉。
梦中还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发丝拂过指尖时的悸动。
她身上淡淡的杏花香,留在了我的外衣上,那件衣服我此后再也没有穿过。
我把它藏在了最隐秘的地方,只在晚上拿出来轻放在枕边,然后安静地入眠。
那晚的留宿后,她始终警惕地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想她错了,我真正想得到的是她的心,并不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身体。
当然,我更希望两者能一起得到。
我有的是耐心等待。
可是,我没想到事情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顺利。她竟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我召集了全国最有名的医生来给她看病。
在看到她病倒的那一刻,我才猛然醒悟:我爱上她了。在她还没有对我表示臣服的时候,我已经不可抑制地先一步爱上了她。
我恨不得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在病痛的折磨下,她日渐憔悴下去。
到后来,连睁开眼睛看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心痛万分。
我一定要救她。
我绝对不会这样看着她离去。
我对着月亮起誓。
听闻民间有放花灯的习俗,只要将心愿写在花灯上,让它随水漂去,漂到大海里,愿望就会实现。
于是,我日以继夜地在月出殿前编织着不同的花灯,用浓墨写上同一个心愿:若能让我的褒姒好起来,即使覆国我也无怨无悔。
我将数千盏华灯拿去在护城河里亲自放走了。这么多花灯,总有几盏会顺利地流到海里去的吧?
但好几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怒了。
撂下狠话:“若她死了,我必让这宫中所有人为她殉葬。”
自然也包括我。
她若死了,我也绝不能独活。
终于,有怕死的臣僚献上一计:“大王,烽火在夜间格外的迤逦灿烂,堪称人间最宏伟的香火。如若王点燃烽火向上苍祈愿,感动神明,也许可以救褒娘娘一命。”
是这样吗?
我将信将疑。
但是只要有哪怕一线最渺茫的希望,我也会全力以赴。
烽火,因为她,第二次熊熊燃烧起来。
红色的火光在夜晚看起来果然很夺目,我相信如果天上真的有神明存在,那么他们一定看得到。这样,她就有救了。
我虔诚地亲自登上烽火台,点燃火堆。
火光燃起的刹那,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第一次在牢狱中看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她,虽然身处绝境仍难掩满身光华,和现在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我宁可她骄傲地不看我一眼,也不能忍受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沉睡,却无能为力。
请你一定要醒过来。
我虔诚地跪下双膝,双手合十祷告。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弯下我高贵的身躯。
如果你觉得在王宫内不快乐,我可以放你走。
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不会阻拦你。
我的王者的骄傲和自私,在死亡面前暂时远远地隐退。
这一刻,我只要你活着便可以。
车辚辚,马萧萧,骊山烟尘遮天蔽日。
第二天天刚亮,急匆匆赶来的各地诸侯在我的王庭前乱纷纷地吵得不可开交。
“王,请您给我们一个解释,这次是谁又点燃了烽火?”
“我们不能这样一而再地被人戏耍!”
在诸侯愤怒惊讶的目光中,我走上巍峨的宝座,冷冷地告诉他们:“是我。”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敢置信地齐刷刷望着我,忘记了臣下是不可以和天子四目直视的尊卑礼节。
“王,烽火岂是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拿来玩笑的?”有打探明白事情原委的首领气愤地据理力争。
“呵。”我淡笑,他们哪里知道那个女人对于他们的王来说,是比烽火,甚至天下都更重要的一切呢。
或许是相信我这个王已经失去理智了,各诸侯带领部下再一次怨声载道地离去。
我懒得去搭理他们。
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搭理他们。
我只是日夜全心全意地守候在她的床前。
用着一颗世间普通男子的心,祷告着心爱的女人不要离开。
她听到我的呼唤吗?
她会醒来吗?
我一遍遍地自问自答。
她会的,她一定听得见,她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始终没有放弃。
「梦回」
我这是在哪里?
四周黑茫茫、空荡荡一片,前面是黑暗的深渊,一眼望不见底。
我要跌下去了,一定会粉身碎骨吧?
冷汗涔涔而下。
一股力量抓住了我,耳边隐约听得见一个声音在低喃:醒来,醒来,快醒来……
是谁?
是谁在唤我,打扰我的清静?
似乎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在梦里辗转,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你醒了?太好了!”
是他。
我闭着眼睛也猜到了。
他一直守护在我的床前吗?
心下隐约闪过一抹异样的感觉。
感染了风寒还能活转来,我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他不再掩饰对我的情意。
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他只要有空就钻到我的屋子里来。不过大多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出声,也不打扰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望我。
仿佛我是一只会飞的鸟,只要他眨下眼睛,我就会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再也不回来。
这样子的他,倒也不那么讨厌了,有点像个任性的孩子。
久了,我也习惯了,不再去管他。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偶尔,一粒石子跌落,溅起数朵涟漪。
但我没料到,涟漪也会有变成波浪的时候。
那日,月出殿里很寂静。窗外,偶尔飞过一两对飞鸟或者成双的蝴蝶。
我在镂空的窗前站着,静静看天空浮动的云。
他突然走到我的身后,窸窸窣窣地动作了半天,终于不好意思地探头一笑,道:“我绾得……似乎很难看呢。”
我讶然回身,从一侧的镜中破解了他刚才所做的一切。一支散发着暗黑与深紫光泽的珠钗,此刻正静静地插在我的黑发中。
有些失神怔忡。
我定定地望他,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刚才是在为我绾发吗?
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种难受抑郁的冲动,想狠狠地发泄一通。
我一把扯下珠钗,看着钗尾那反卷如龙爪的花朵,恶毒地冷笑道:“你知道彼岸花的来历吗?”
彼岸花,开彼岸,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
生生相错。
“我和你,就是花和叶,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逼近他,“可笑的是你竟然去为我点燃烽火,简直是在白费心机!”
这样说着的时候,身体里某个地方突然疼痛莫名。
我是怎么了?
难道我竟然对他动心了吗?
不!不可能的!
我只不过是不想承他的情而已。
他为了我,已经两次点燃烽火,威信扫地,我只是不想欠他。
我根本不稀罕他这样做。
他眼底迅速地闪过一抹伤痕。
但是他很快就掩饰得很好,傲然地笑:“是吗?我以为你喜欢,既然一切都是我的误会,那我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
说完,他淡淡地转身离开。
从那天起,他遵守诺言,再不曾到我的月出殿来。
只是在梦里,我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个人在身边。那呼吸和气息,都似曾相识。
但,每次等我睁开眼睛,一切就不见了。
也许那不过是我的幻觉。
「月出」
她醒来后我就反悔了。
我不可能放手。
她必须在我身边,在我目光能够触及之处。
即使,她的心不属于我。
我也必须要看着她,才能继续呼吸。
皎月,佳人。
遍地清辉,人美如月。
欲走近却又总隔着一段朦胧的距离。
月出殿,是我给她的住处取的名字。
很美很浪漫的名字呵。
她一定不知道我经常在月色清亮的夜晚偷偷地走到这里,隔着帘幔看着她熟睡时的容颜。
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她才会卸下冷漠的防备,神态像个孩童般纯净。
在我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个隐秘的渴望: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见到她的笑容。
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的笑,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美好得胜过一切。
我决定用我的所有来温暖她,感化她,只希望得到那个笑容。
我的王者的骄傲促使我从来不会轻易承认失败。
只要她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能够实现我的心愿。
那只珠钗是我送她的礼物中唯一一件她所钟爱的。
我看得出来,因为她经常拿它来绾发。
她总是采取最简单的方式,随意地抓起头顶的一部分头发绾成一个小小的髻,更多的青丝则任它们自然地散落在肩膀,或在身侧随风舞动。
我总有办法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却很难再见到我。我在迫她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我并不相信她对我毫无情意。
可是,似乎等不到云破月开的那一天了。
因为,烽火即将最后一次燃起。
那日我正在杏林中的假山后假寐,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靠近。
“谁这么大胆?”我愤怒地睁开双眼,大声责问。
这个地方是属于我和她的,其他人,擅入者死!
“王!”
我最信任的大将军栾邑恭敬地跪倒在地,英俊的脸上满是汗珠,明亮的眼神充满急切忧伤:“犬戎领兵数万来犯!”
犬戎?
我悠然地起身,鄙视地说道:“他们不是已经被打败过一次吗?难道想重蹈覆辙?”
“王,这次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夜行日宿,几天内就已长驱直入,现在已经兵临城下!”
肩膀上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
我痴痴地望了月出殿的方向一眼,转身跟随栾邑而去。
我登上了城内最高的城楼视察战况。
情形比我预料的严重得多。
这一次犬戎全副铁甲武装,甚至出动了部落的守护之神狼犬。那些凶狠勇猛的兽类见人就扑,对准咽喉一咬致命。
他们大有一举攻下镐京的破竹之势。
我估算了一下城内的守军,力量对比悬殊,按最佳的状态设想也坚持不了多久。
我只剩下最后一张可以依靠的王牌了。
我吩咐栾邑:“传我的令,立即点燃狼烟。”
烽烟,分为烽火和狼烟。
夜晚的时候点烽火,冲天火光可以照亮天空,光芒传递到远方;而在明亮的白昼,滚滚狼烟才能引人注目。
可是直到骊山上的狼烟变成了烽火,烽火再度变成狼烟,依然没有一支援军出现。
一种可怕的流言以比瘟疫蔓延更快的速度在四处散发:已经扑空两次的诸侯国不再信任他们的君王,认为这次不过又是一个无聊的游戏。他们绝对不会连续三次上当。
军队开始出现恐惧和涣散情绪。
我知道即使我以天子之尊继续站在这里督战,也丝毫挽救不了败局。
宫廷附近的城池已经陷落。
曾经的辉煌和华丽都成了破灭的碎片,青石堆砌的城墙和道路上到处凝结着鲜红暗黑的血液,尸体堆得到处都是。
宫廷里面也已经哭闹成一片,嫔妃、宫女、大臣们都在四处逃亡。
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满城的人,注定了都要给我殉葬。
可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今晚的月出殿里可有一轮满月?
花好月圆,天,不惬人意。
「浴火」
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在天空不停地穿梭。
时而矫健如飞,时而停驻不前,围绕着宫殿内的攒尖飞檐来回地表演。
它们终于倦了,缓缓靠近我,大大的龙眼里充满诡秘的笑容:“我们就是传说中的褒城二君,奉天命来亡周,没想到却应验在你的手里。”
另一龙猛地贴近我的脸庞,冰凉坚硬的龙鳞掠起我的长发:“姒儿不愧是我们龙的后代!亡周!亡周!亡周!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极夸张而惊悚,在我的耳边绵延不绝。
我的心,竟然前所未有地战栗起来。
“月将升,日将没,几亡周国。”我越来越厌恶这首广为传唱的歌谣,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关注起他的命运来了?
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却一眼就看到了他。
近得我可以看清楚他眼睑上浓密的睫毛。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三次离我这么近。
除了杏林躲雨的那次,还有留宿夜谈的那次,此后他再没有与我肌肤相触。
现在已是接近半夜了,他跑到我的寝宫来做什么?
是终于按捺不住欲望了吗?
“你……”我瞪着他,戒备地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珠钗,紧握在手里。
如果他敢对我冒犯,我绝对不会手软。
寂静的殿堂里面,此刻只有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在天子面前做出这样毫不掩饰的不敬举动,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只是笑容充满说不出的苍凉和复杂,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存殷切。他低声询问我:“你,知道我的心愿吗?”
我扫了他一眼,懒得回答他。
他的心愿?
我自是能够猜测得出的。这个骄傲的人间的帝王,在我面前,他从来就没有胜算。
见我不答,他再次自嘲地一笑,修长的手指指向窗外:“看见了吗,外面那冲天的火光?”
经他的提醒,我这才发现周围的异样。
月出殿外,张狂的火苗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露出狰狞的面孔,吞噬着地上的杂草及树木。
我隐约预感到一种悲剧的惨烈。
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烽烟烈烈,却没有勤王的诸侯,也没有绝世的一笑。倾国,亡城,终还是敌不过天命啊。”
他在说什么?
倾国?亡城?
这巍峨的宫殿要被战火倾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