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认识这么久,终于可以像个姐姐一样和他说话。
小蓝躺在病床上劝:蠢子听话,实习完再来,先回去好吗?
蠢子不说话,开口也只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只一句:先把病治好吧,咱们不会分开。
拿什么治?
小蓝工作三年积蓄1万元,蠢子积蓄6000元,不算押金,住院一周全部花完。
确诊的第二天开始化疗。
医生不敢拖,说拖不起,再晚就来不及了,已经快来不及了。
小蓝的化疗等于上刑,国产药副作用巨大,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把肠子吐出来。
没敢选进口药,报销不了,能报销也搞不来这笔应急的钱。
同事的捐款迅速花完,小蓝家里没钱,妈妈没读过书,一辈子在圩上卖鞋。她那点可怜的存款大都是小蓝每月工资里挤出的孝敬钱,没撑过三天。
蠢子借遍了同学,这个1000元,那个800元,借来的钱眨眼不见,和丢进江里沉底的速度一样快。
化疗副作用再难受,也没有小蓝心里难受,她躲进被子深处,心疼得蜷缩成一团,几乎把手指绞断:
该狠下多大的决心,他才肯在那些半生不熟的同学面前低头,一次次开口求人,一次次借钱。
主宰命运的到底是什么神明?为何如此促狭又如此无情?我做错了什么让我面对这一劫,他又做错了什么,非要来背负这一切?
同学很快借遍了,实在无处可借的那天,蠢子躲进楼梯拐角,呆立良久,打电话回家要钱。
从小到大,他自力更生,大部分的生活费靠勤工俭学,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开口主动问家里要钱。
家里二话没说,转天把钱送了过来,钱不算少,却也只能撑个把星期而已。
家里尽力了,家里全是种田的,养几头猪、酿一点米酒是主要的经济来源,家里也没钱。
家人想把蠢子带走,临近毕业,自作主张结束了实习,万一影响了拿毕业证,将来可怎么办。
蠢子不走,不说话,开口也只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只一句话:
先把病治好吧,我不会和她分开。
门外的争执小蓝隐约听得见,最清楚的是那句:我不会和她分开。
他第一次说这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日他从旅途中折返,拎着行李穿着那件狼爪冲锋衣,站在阳朔县人民医院门外,仿佛从没离开过。
他说:想你想得厉害,路走了一半走不下去了,就回来了。
他说:我想好了,如果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起码给你陪伴,一直陪着你,咱们不能分开。
他弯下腰给小蓝擦泪:你先上班,我就在这里等你下班。
若是噩梦一场,能不能快点醒来,只是困了而已只是值班室里打了个盹而已,睁开眼,窗外依旧是阳朔的天,依旧有个人等在医院门外,等着接送她上班下班,陪她一起逛街买菜,等着带她去露营……
那就快点把病治好吧!然后八年、十年,把花掉的钱欠下的钱慢慢攒回来,然后按揭一套小房子,冰箱、空调、电视慢慢地置办,还有那辆电动车,带大车筐的……
那就快点把病治好吧……
还治得好吗?
不知道,一个月的院住下来,越来越不知道。
一个月里,最长的一次连续高烧5天,人昏睡过去醒不过来,厥梦中一身一身地出汗,40条毛巾轮流换,汗出如浆,怎么也擦不完。
清醒的间隙,她哆哆嗦嗦地拽住蠢子的衣襟:
如果再醒不过来,一定喊醒我,那里面太黑太静了,我怕。
下一次醒来时,手一抬,碰到蠢子湿漉漉的脸,嗓子是喊哑的,也不知他喊了多久。
蠢子那时陪床,没钱租床位,睡在小蓝旁边的水泥汀地上,不分昼夜地守着小蓝。眩晕摔倒最易引起脑出血,医生不再让小蓝下床,于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吃是吃不下的,那也要吃给蠢子看,她一顿不吃,蠢子三顿吃不下。
尴尬的是失禁,起初接受不了,又羞又恼,后来没有力气去恼,闭上眼睛听着蠢子窸窸窣窣地清理拾掇。眼泪钻过发茬,爬到耳旁,滚烫的两行。
病情每况愈下,小蓝那时插的深静脉导管,插久了发炎,拔了却依旧是全身发烧。
发烧发烧不停地发烧,腋下夹着冰块入睡,体温依旧降不下来。
比持续发烧更瘆人的是血小板值,正常人的血小板值是100-300。
小蓝那时只剩下3。
主治医师说:咱们这里确实是尽力了,如果经济上允许,转去更好的医院吧。
少顷,他调整着措辞道:都是医务工作者,那还是明说了吧……
他说:我也是乡下长大的,很多现实的情况我都明白……
沉吟再三,他垂下眼帘:
姑娘,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出院吧,早点回家。
(十二)
蠢子疯了一样找医院,满世界打听。
更好的医院都他妈在北上广,广州排号要两个月,北京排号要三个月,排得上也等不及,等得及排得上,也没钱!
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在这样的年代里,依旧一场病就足以击溃一整个人生颠覆掉一整个家庭?
他们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想安安分分地以最普通的方式度过一生——甘心清贫与世无争吃得了苦受得了穷。
这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不行?妨着谁碍着谁了?究竟是什么力量非要把他们往死里弄?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不给条活路,越是穷人越是要被拽进无底的命运深坑?
太多的疑问淤积叠加,浓稠到无法涤洗成疑问,只是混混沌沌一种规律,一种听天由命。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国度的每一间类似的病房里每天每天发生。
蠢子疯了一样地满世界打听生机活路时,小蓝开始变得平静,止水一潭的那种。
止水里亦有青荇,她那时开始在网上找婚纱,挑来挑去,选中的那条200多元,接着选西装,从没看过蠢子穿西装的样子,真想看一次哦……
已经放弃了,不想治了,时间不多了,快到点了。
那就趁着还能走能动,穿上婚纱,去一趟影楼……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假装的蜜月旅行。
广西生广西长,却从没去过北部湾呢,她跟蠢子说:咱们回家吧,拍完婚纱照,陪我去趟北海吧,这一辈子还没看过海呢。
这个小小的壮族姑娘最后的人生心愿不过两句话:
假装嫁一次。
假装来一次蜜月旅行。
蠢子吼:以后好了再去啊!!!
窗玻璃被声音震得嗡了一下,他转身,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
23岁的大男生把两只拳头死死地捏成疙瘩,久久地立着,不肯说话。
他们从不吵架,这是他第一次吼她。
她心里猛地揪了一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于是醒过来了,天,我在做什么?!往他心上插刀子吗?走就走了,又何必非用什么告别仪式去折磨他呢?回到那间发霉的小出租房,躺在那张破旧的小床上,听他把吉他弹一弹,听着听着就离去了,不也挺好的吗……
背身站着的蠢子仿佛听得见她心里的话,浑身抖了一下,哑着嗓子喊:
没说不去拍照啊……以后好了再去,一定去!
小蓝捂住眼睛笑,眼泪钻过指缝,扑扑簌簌地砸在被角。
蠢子蠢子,你吼出来的时候,可真像个孩子啊。
…………
账户里一分不剩,情不情愿,都需要出院了。
蠢子还在满世界打电话,小蓝轻声喊他:
……别忙了,歇一歇吧,咱们不找了吧。
你把手机放下,再帮我刮个苹果泥吧,别人都刮不了的,只有你手劲大……
蠢子,听我的,不找了吧,就算联系上了好医院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你省下时间来多看看我,趁我还出得了声,咱俩多说说话……
此时此地,即是所谓的绝境了吧。25岁的护士小蓝,23岁的学生蠢子。
刮好的苹果泥没人去动它,两个人眼睛看着眼睛,一分一秒地等着天黑下来。
…………
然后,绝处逢生了。
从天而降的救命钱!
先是阳朔县医院同事们的再度筹款。
紧接着,老街的壮族乡亲们送钱来了!
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新圩乡老街。
整条街的人看着小蓝长大,看着她担水挑粪,读书上学,看着这个父亲早逝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参加工作,长成一名货真价实的小护士……她这个壮家女儿,曾是一整条街的骄傲。
带回消息的人一声吆喝,整条街的人没有不掏钱的。
小蓝撑住啊!伯伯婶婶们救你来了!
彩礼钱、养老钱、买种子的钱、挖煤挣来的苦力钱……包括那些六七岁的娃娃,掏光了压岁钱又掏出五毛一元的零花钱。
送来的钱是雪中送炭,更是续命送血。
送钱的地方是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也是人情味最浓的南中国乡野。
去你妈的福无双至,有道是好事成双!
绝处逢生的不仅仅是钱,忽然间,医院的床位也寻到了!
横穿大半个中国,1500公里外的江南水乡——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那里有全亚洲排名数得上的血液科。
(十三)
医院给输了一整袋血小板,可勉强维持一天。
然后坐飞机喽!高兴!
又高兴又心痛,打折的机票怎么还是花了那么多钱?不坐又不行,汽车要开20多个小时火车要开一天半,以目前的病况体质,一定死在路上,不可能撑下来。
她穿着她最贵的衣服上了飞机,那件冲锋衣,蠢子身上穿的也是相同的那一件。
小蓝的妈妈不通汉语,跋涉千里去江南求医,蠢子是小蓝唯一的依靠。
那时蠢子濒临毕业。
所有的同学都忙着冲出去找工作,独剩他一人心甘情愿地待在原地,没写毕业论文,也没有完成实习。事业和前途,同龄人此刻正焦虑着的各种东西,于他而言,虽尚未经历,却已是过去式,模糊而又遥不可及,已无所谓的东西。
除了小蓝,他也没什么有所谓的东西了。
40岁男人才会经历的,他二十出头就已全部遭遇,现实如砂纸,残忍地打磨掉他的皮。
于是小蓝之外,旁人再也看不出他半分孩子气,只看到黑框眼镜下决绝的笃定。
他那时的状态像歌里唱的那样:
就算失去了青春,也在所不惜
要去背叛世界与你相依
…………
三万英尺的高空,蠢子把小蓝的脑袋抱进怀里,给头疼欲裂的她哼这首歌,哼着哼着,怀里也就静了。
写这首《小蓝》时,两人刚在一起,谁也想不到这歌词会一语成谶。
或许那时写歌词,是想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吧,不然怎会有如此决绝的意境。
或许,无意中的复述和预言,都是依据残存的前世记忆。
前一世的蠢子和小蓝,是谁为谁放弃了青春?谁为谁背叛了世界?继而倒在爱人怀里,像此刻这般相偎相依。
…………
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整一个月,小蓝天天对着一扇窗,窗里只有一种颜色的天,和桂林可真不一样。
树也不一样,这里的树长得全一个样子,不像桂林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整整一个月的全封闭,坐牢一样,把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用来期待黄昏,边等边看着窗。
黄昏时允许家属探望,蠢子忙个不停,打水、喂饭、帮忙洗澡、帮忙导尿……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探望时间,他一直在忙,好像要把攒了一天的劲儿全都使进这两个钟头里来。倒计时10分钟时,他才会猛地踩下刹车,扔下所有活计,什么也不干了,捉住小蓝的手,呆呆地坐在她身旁。
好像她是只风筝,一松手就飘远了,就再也不回头。
她任他握着,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掌心感受着他指尖的茧子。
第一疗程结束。病情缓解,情况稍乐观,小蓝短暂出院。
蠢子做鱼给她吃,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一块一块剔刺。
出租房里白炽灯瓦数小,电压不稳,一闪一闪的。这里和阳朔一样,霉斑也是爬上了墙,闪烁中像是自己会动一样……
她一口接一口地吃鱼:蠢子,特别好吃。
真的,她护住盘子说,特别好吃,都是我的了。
蠢子取过筷子尝一口,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筷子。
一闪一闪的灯下,他们一起吃完那条忘了搁盐的鱼。
他们出门散步,慢慢地走,漫无目的地往前行。
累了就坐一站公交,有趣的地方就下车,观前街、评弹博物馆……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
看了一场电影,叫《大鱼海棠》。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两人依偎着,看着字幕全部走完。
小蓝说真好看,她戳戳蠢子,你看,人下辈子真的会再遇见……
她说:下辈子如果当不成人了,我就当棵树吧,长得茂茂密密的,根也扎得严实,天天顶着大太阳,特别舒服……
她说:蠢子,到时候你当棵草,一定要贴着我长,我保护你。
返程时小蓝累了,蠢子背起她,一路背回出租房,一层一层背上楼。
没问他累不累,小蓝知道自己现在的体重,她枕着他的肩颈,敲敲他的后背:
蠢子呀,你怎么这里每条路都熟悉?你不是逃了好多节地理信息课吗……
后来方知,蠢子找了一整个月的工作,踏遍了大半个苏州城。
他没毕业证,没人雇用他干测量,力气活也没找到,他需要每天下午五点之前买好菜做好饭一路跑着抱到医院门前,没有什么工地容得了他三点就下班。
于是他去了平江路,搞了把琴,街头卖唱。
平江路不让卖唱,城管会撵,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凑合了几天,钱没挣到多少,包和琴被没收了。
他半句求情讨饶的话没有,直接扑上去就干,路人把他们撕开,他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浑身的肌肉硬到发酸,黑框眼镜后面血红血红的眼。
广西人凶起来不好惹,狼兵的后代。
穷途末路的广西人如果拼命无人能惹,毕竟体内暗涌着太平天国的血……
于是,所以,后来就可以卖唱了。
早晨起床继续满世界找工作,下午一点赶去平江路卖唱,四点回出租房,给小蓝做饭。
夜里探班回来,他哪儿也不去,灯也不开,房里枯躺,一躺躺到天微亮,头一天耗干的力气也就回来了。
他应该是那时候学会的抽烟,最便宜的利群,抽得很省,不舍得花钱。
医生那时说,如两个疗程之后小蓝病情稳定,将着手准备骨髓移植。
——80万元人民币。
80万元人民币砸进去,移植结果好,亦有可能复发。
移植结果不好的话,也就没什么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