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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股人

长股人也在东海之东。他们的腿长过身子数倍,远远看去好似踩了高跷,而行动却比踩着高跷便捷得多。他们大跨步走动,仿佛置身于云端。

长股人在浅海里行动便捷,无需驾船,靠双腿蹚水下海。在长股人的世界里,海便是小溪小河,抬腿便可越过。长股人站在海水中,海浪没过了小腿。他踩着水靠近岸边的高山,山尖刚及他的胸口,他的双腿还立在海水里。他俯身看着石山,就像看着平地上的石块。有时他脚踢山石,碎石崩陷无数,栖息在山上的海鸟四散惊飞,长股人就趁乱在空中挥舞手臂,捕捉海鸟。这时会有漫天鸟羽飞落下来,好似一场大雪盖住地面。沿海的人们都惊异于这些凌空而降的鸟羽,纷纷走出家门,仰着头朝天上观看。那时节,你正当少年,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抬起手来,指点那些降落的鸟羽给同伴们看。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不多久,又有人在东海边捡到了一条旧裤。每条裤腿两丈有余,这裤子是借着东风吹到岸边来的,恰巧被渔夫网住,人们这才知道有长股人在遥远的东海之东。既然有这么长的裤子,长股之名也确实不虚。这裤子后来被捡到它的渔人改成了晾衣绳,两只裤腿抻开,裤脚处拴到两棵树的树干上,所晾晒的换洗衣物足有百余件。

至于长股人的生活习性,我们知道得不多,只知道长股人轻易不往平地上坐,因为坐在平地上就难再起身。更多时候,长股人休息时是选取陡立的峭壁为倚靠,靠在石壁上小憩片刻,然后继续赶路。比石壁稍矮一些的突起物,就是长股人的座椅,比如海边的巨礁、树冠、房屋等,都是长股人的天然座椅。它们不声不响,仿佛静等长股人来坐似的。长股人从海上来,就找这些地方停靠歇息。

你在黎明时远眺海上的礁石,见有人影端坐其上,那就是长股人了。那些礁石四周立陡,没有人能爬得上去。更有些海边的土山,也是长股人经常落座之处。只要见到土山上的树木无故残枝遍地,那便是有长股人在树冠上坐过了。这些地方也没有人敢再去,生怕被长股人给踩到。

我还记得在渔村的那些时光,夜晚总是陡然而至。那时的夜晚总有些怪事发生—每到夜里,我们听到屋顶的瓦咯咯作响,房梁也快承受不住重压,拉出了大弧。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长股人来我们房上歇息,他拿我们的房子当了板凳。

长股人的双腿比房子还高,单单是膝盖就高过屋檐了。我们的房子对他来说,只是个停靠在途中的小矮凳。他的双腿挡住了窗户,屋檐才刚到他的小腿,再往上看,却不见身子,他的身子远在屋顶之上。

在月圆之夜,一双巨柱遮住窗口,屋内陷入黑暗,那是长股人的双腿在作怪。明月高悬在长股人的头顶,月光为他烤干额上的汗水,也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这样的夜晚,我们都默不做声了,生怕惊动了长股人,也生怕我们的房屋无法保全。全家人蒙着被子,在深夜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盼长股人快些离开。

长股人歇息多时,才起身离去。

他离开的时候,屋里霎时明亮,月光又回到了窗户;房梁一颤,恢复了原样;梁上陈年的积土悉数坠下;月华流转的窗口又变得阴云一片;我们再次藏进被子里。长股人在月夜里继续赶路了,又高又瘦的身子显得格外孤单。他奔跑在无尽的夜晚,一步就迈出了几百里之外。我们永远都看不见他,他是一个神话。

那时节,长股人那么多,我们房顶上的瓦都给碰掉了。房顶秃了一大片,需要时常加瓦修葺。后来,我们把每片瓦都凿了孔,拿铁丝串起来,铁丝的末端缠在梁柱上,为的是防止瓦片脱落。从此以后,长股人坐过的屋顶一片瓦也不落了。铁丝串成的瓦屋顶,成了长股人的牢固坐垫,他们在长途跋涉之余有了安歇之地。

每当想到有个巨人坐在屋顶,双腿凌空吊下来,我们在屋里也不禁要暗暗惊心,夜里醒来也不敢朝窗外张望,生怕看到那些高不可攀的巨大身躯。那些年,我们还生活在神话的国度。长股人仿佛高入云端,而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还未来到。

再后来,渔村里有个聪明人,想到了驱赶长股人的办法。说来也简单,就是在瓦片中竖起钉子,顶尖朝上。这样的陷阱刚铺设下,当天晚上就有长股人来了。正如所料,钉子扎到了长股人,长股人暴怒,把那户人家的房子踢翻了,就像踢翻一张板凳。房子从地基处齐刷刷断掉,朝后翻滚出去,房子里的一家人赫然露了出来,他们四散奔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招惹长股人,整个渔村的房顶任由他们来坐。

长股人虽然住在遥远的东海之东,但到我们这里却几步就能到。毕竟他的步子是那么大,一路之上的山川也难以成为阻隔,轻轻抬腿便已迈过。我在夜里醒来,常在窗中看到长股人一闪而过的腿影,窗口因此而明暗不定,似乎昼夜在窗口急剧交替。恍然惊觉岁月之倏忽,一时间,大千世界绕屋而旋转,世间一切尽可奔来眼底。我童年时候的内心世界,也因之而广阔起来。以后的岁月里,没有什么东西能来轻易把我遮蔽,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随意让我感到恐惧不安,毕竟我生长在一个神奇的所在,人生所能遇到的怪诞,在我的童年时代都遇到了,此后的一切惊吓便都显得不足为奇。

你知道,长股人的双腿虽长,但双臂却和我们常人一样,以致弯下腰还够不到脚面,双手离脚还有漫长的距离。他要全身蹲伏在地才能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若不小心摔倒,重新站起来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如果你递给长股人一件东西,还不等他接过去,便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就会被认为是最为严重的挑衅事件,甚至会引起长股人的集体围攻。

长股人和长臂人所居之岛相隔不远。他们在海上相遇,互相惊异于对方的肢体,在一起交换长股和长臂的便捷与困惑,很快就成为知己。他们的遭遇是如此相同,同时又是如此不同。在海中捕鱼时,长股人便背着长臂人下水捕捞。长股人和长臂人的组合,使他们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

长股人与长臂人之间的合作关系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长股人和长臂人两个族群互相通婚,希望后代能改变自身缺憾,进而成为同时兼有长臂和长腿的巨人,那时便可横行于海上。孰料天道有私,长股人与长臂人的后代四肢皆短,恰恰继承了父辈和母辈的缺陷,于是庸碌无奇。他们的后代逐步迁徙到陆地上生活,远离了海,一直到今天。

须知:我们都是长股人和长臂人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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