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八看见这张神色慌张的脸,猛地把身前的小桌子推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子爵先生?”他大声说道,“您看上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您这惊慌和迟疑不决,跟德·勃拉加斯先生刚才说的话,跟德·维尔福先生刚才证实的事情有关系吗?”
德·勃拉加斯先生迅速走近子爵,这时,那位朝臣的恐惧已经吓退了这位重臣的自尊心;说实在的,在这样的时刻,对他来说,受这个警察总监的羞辱也比在这种事情上羞辱对方一番更好。
“陛下……”子爵嗫嚅道。
“怎么啦!说吧,”路易十八说道。
警务大臣这时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忙不迭地走到路易十八跟前,后者皱了一下眉心,向后退了一步。
“您说呀?”他说道。
“啊!陛下,大祸临头了!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永远也不能宽恕自己!”
“先生,”路易十八说道,“我命令您说。”
“嗯!陛下,篡位者在二月二十八日离开了厄尔巴岛,三月一日登陆了。”
“在哪儿登陆?”国王急切地问道。
“在法国,陛下。靠近昂蒂布[2]的一个小港,在儒昂海湾。”
“篡位者在法国登陆,靠近昂蒂布,在儒昂海湾,离巴黎两百五十里路,是三月一日上岸的,而您到今天三月三日才刚刚得到这个消息!……哦!先生,您说的事真令人难以想象,如果不是别人给您打了个假报告,就是您的精神失常了。”
“唉!陛下,此事千真万确!”
路易十八做了个无法形容的愤怒、恐惧的手势,陡然直挺挺地站起来,仿佛出其不意的一击同时打中了他的心脏和脸庞。
“到了法国!”他大声说道,“篡位者到了法国!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把他看管住?哦,谁知道?也许他们与他串通一气?”
“哦!陛下,”德·勃拉加斯公爵高声说道,“像唐德雷先生这样的人是不能被控告为背叛的。陛下,我们大家都两眼漆黑,警务大臣只是和大家一样看不见而已。”
“不过……”维尔福说;但他马上打住,改了口,“啊!对不起,对不起,陛下,”他欠身说道,“我的忠诚使我难以自制了,望国王陛下宽恕。”
“说吧,先生,大胆地说,”国王说道,“只有您一个人能及早把这件坏事告知我们,请帮助我们从中找出补救办法吧。”
“陛下,”维尔福说道,“篡位者在南方受人憎恶;我觉得倘若他在南方胆大妄为,我们可以很容易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两省发动民众反对他。”
“对,毫无疑问,”大臣说,“可是他取道加普和西斯特隆前进。”
“前进,前进,”路易十八说道,“那么他在向巴黎挺进啰?”
警务大臣保持沉默,等于完全承认这个说法。
“那么多菲内省呢,先生,”国王向维尔福问道,“您认为我们能像普罗旺斯省那样把这个省动员起来吗?”
“陛下,我很遗憾地向国王陛下说出一个残酷的现实:多菲内省民众的思想远不如普罗旺斯、朗格多克两省。山民都是波拿巴分子,陛下。”
“行啦,”路易十八喃喃说道,“他的消息准确。那么他带了多少人?”
“陛下,我不知道,”警务大臣说道。
“什么,您不知道!您忘了去打听这个情况?当然啦,这件事没什么了不起,”他惨笑着补充说了一句。
“陛下,我无法打听到;急报只是报告了篡位者登陆和取道的消息。”
“那么您是怎么获得这个急报的?”国王问道。
大臣低下头,涨红了脸。
“是急报站接力传递的,陛下,”他嗫嚅着说道。
路易十八向前跨了一步,像拿破仑那样交叉起双臂。
“这么说来,”他气得脸色发白,说道,“七国联军推翻了这个人,上天显灵,终于让我在二十五年的流放生活之后,坐上了先父的御座;在这二十五年之中,我研究、探索、分析这个已托付给我的国家的民情与风物,到头来,当我的心愿都实现之后,我手中的权力却炸开了,把我击得粉碎!”
“陛下,这是劫数,”大臣低声说道,他感觉到国王这一番话的分量,虽说同命运的神力相比微不足道,但也足以压垮一个人。
“这么说来,我们的敌人评价我们的话是准确无误的了:‘什么也没有学到,什么也不会忘记’?倘如我像他一样给人欺骗,我倒也还气得过;可是,我使一些人享有高位显职,他们应该爱护我胜过爱护自己才对,因为我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在我接位之前,他们一无所有,在我逊位之后他们也将一无所有,结果呢,我在他们中间却由于他们的无能和愚昧而悲惨地死去!啊!是的,先生,您言之有理,这是劫数。”
大臣在听这一番辛辣刺人的诅咒时,一直躬身不起。
德·勃拉加斯先生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维尔福暗自得意,因为他觉得他愈发显得重要了。
“垮台,”路易十八接着说,他一眼就看出王朝将要坠入的深渊,“垮台,并且通过急报才得知自己要垮台!哦!我宁愿登上我哥哥路易十六的断头台也不想因丑态百出而被驱逐,从杜伊勒里宫的楼梯上滚下去……丑态百出啊,先生,您不知道这在法国意味着什么,不过您是应该知道的。”
“陛下,陛下,”大臣喃喃地说,“开开恩吧!……”
“请您过来,德·维尔福先生,”国王对年轻人接着说道,后者一直退居在后,站得笔直,一动不动,注视着这场维系着一个王朝岌岌可危的命运的谈话的进展,“请您过来,并向这位先生说,也有人能先于他知道一些事情的。”
“陛下,事实上谁也不可能猜测出这个人的具体计划的,他谁也没有透露。”
“事实上不可能!是啊,多么伟大的字眼,先生;不巧的是,伟大的字眼就如伟大的人物一样,我都一一掂量过了。一位大臣拥有行政权,有他的工作人员,有警察、密探、间谍和一百五十万法郎的秘密活动经费,却说他‘事实上不可能’了解离法国海岸线六十里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啊!听着,这里有一位先生,他手上没有任何情报来源,只是一个普通的法官,他却比您与您的全部警察系统知道得更多,如果他像您那样有权指挥急报机构,就能挽救我的王冠了。”
警务大臣带着极为轻蔑的表情把目光转向维尔福,后者以胜利者的谦虚垂下了头。
“我这番话不是对您说的,勃拉加斯,”路易十八继续说道,“因为虽然您什么也没发现,至少您头脑清楚,坚持存疑;而另一个人很可能认为德·维尔福先生的发现无足轻重,甚至认为是出于功利的野心杜撰的。”
这番话是影射一小时前警务大臣带着极为自信的口气所发的那番议论。
维尔福明白国王的意图。换了另一个人,也许会陶醉在赞赏之中,然而他担心成为警务大臣的死敌,虽说他能敏感到,此人无可挽回地完蛋了。事实上,这位大臣过于迷信他的能力,没能及早洞悉拿破仑的诡计,但在他作垂死挣扎时,他却有可能揭穿维尔福的秘密,因为他只需提审一次唐泰斯就行了。于是他不但没对他施加压力,反而来帮他一把。
“陛下,”维尔福说道,“事态发展之迅速可以向国王陛下证明,只有上帝才能掀起一场风暴阻止它;国王陛下以为我具有先见之明,其实纯粹是出于偶然;作为忠诚的臣仆,我只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而已。请别对我过奖了,陛下,否则以后您再也不会保留对我的最初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