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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1)

一 到达修道院

那是一个温煦、晴朗的好日子。时值八月之末。事先商定午前晨祷之后就与长老会晤,时间大约在十一点半。不过,我们所说的那几位去修道院并没有参加礼拜,而是刚好在仪式结束时到达。他们分乘两辆马车;第一辆是漂亮的敞篷车,套着两匹非常昂贵的马,坐这辆车来临的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和他的远亲、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彼得·福米奇·卡尔甘诺夫。这位年轻人准备上大学,不知何故眼下住在米乌索夫家里,而主人却怂恿年轻人跟他一起出国,去瑞士的苏黎世或德国的耶拿,在那里的大学读书、毕业。年轻人尚未拿定主意。他若有所思,似乎心不在焉。他的相貌不坏,体格结实,身材相当高大。他的目光往往异样地凝滞:就像一切分心得厉害的人那样,有时他会盯着您瞧上好半天,实际上根本没看见您。他言语不多,而且有些木讷,可有时候,——不过那一定是跟某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会一下子变得口若悬河、热情奔放、笑声不绝,天知道究竟有什么可笑的。但他的亢奋状态其来也倏,其去也忽。他向来衣冠楚楚,甚至可以说刻意讲究穿着;他已经拥有若干可以自主的财产,而可望拥有的还要多得多。他是阿辽沙的朋友。

第二辆落在米乌索夫的敞篷车后面很远,那是一辆相当破旧、嘎嘎作响、但容积颇大的街车,由两匹青灰中透出淡红色的老马拉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偕子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就是坐它来的。会晤的时间昨天就通知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但他还没有到。客人们在栅栏外的招待所下车,然后步行进入修道院的大门。除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其余三位大概从来没见过任何修道院,而米乌索夫恐怕有三十年连教堂也没进去过。他怀着几分好奇心四顾张望,多少有点儿故作随便的样子。他的观察力很强,但是,除了一些极普通的教堂建筑和生活房舍,修道院内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来做礼拜的人已快走完,最后几个摘下帽子画着十字正在离开教堂。人群中大都是平民,也有少数来自较上层社会——两三位女士、一位很老的将军;他们都住在招待所里。乞丐马上把我们的那几位客人围住,但没人给他们钱。只有彼得·卡尔甘诺夫从小钱包里取出一枚十戈比的硬币,天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尴尬的样子,急急忙忙把它塞给一名女丐,很快地说了一句:“拿去平分吧。”同来的人谁也没有说他什么,所以他根本用不到难为情;然而他注意到这一点以后,反而更增添几分尴尬。

不过,这就怪了:按说应该有人迎接他们,也许还应该是比较隆重的,要知道其中一位前不久刚输币一千卢布,而另一位则是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和所谓的饱学之士,他的态度会影响那场捕鱼权讼事今后的趋势,这在一定程度上与修道院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可是,居然没有人作为修道院的正式代表迎接他们。

米乌索夫漫不经心地瞧着教堂近旁的一块块墓石,本欲指出这些墓穴想必让死者的亲属大大破费了,否则哪儿能有权葬在如此“神圣的”地方,——但他没说出口,因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寻常的冷嘲热讽正在他心中发生质变,眼看就要燃起一腔怒火。

“见鬼,这儿到底谁管事?简直不可理喻……。这事必须决定,因为时间在流失,”他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倏忽之间,一位上了年纪、头有些秃的先生向他们走了过来。此人穿一件宽松的夏季外套,一对小眼睛现出巴结的神情。他举帽行礼,带着甜丝丝的咬舌音向所有的人介绍自己是土拉省的地主马克西莫夫。他一下子便关心起我们那几位客人来了。

“佐西马长老住在隐修所里,那儿清静,离修道院大约四百步,要过一片疏林,过一片疏林……”

“我知道要过一片疏林,”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接茬儿道,“可我们不太记得该怎么走,很久没来了。”

“只要出这道门,直接穿过疏林……穿过疏林。请跟我来。如不嫌弃的话……在下可以……我自己也想……请这边走,这边走……”

他们走出大门,从树林中走过去。地主马克西莫夫虽然已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可他并不在走,几乎可以说是在一旁跑,同时把他们一一打量,那种好奇之状已近乎神经质,简直到了失礼的程度。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到眶外来了。

“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事要见那位长老,”米乌索夫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此公’特许约见的,因此,尽管我们感谢您指引路径,但还是请您不要一起进去。”

“我去过了,去过了,我已经见过……。一位不折不扣的骑士![1]”说着,这位地主向空中打了个榧子。

“您说的骑士[2]是谁?”米乌索夫问。

“长老,卓越的长老……。修道院的光荣和骄傲佐西马长老。这样一位长老……”

但他语无伦次的话被后面赶来的一名小修士打断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和米乌索夫当即止步。那修士头戴高顶帽,身材较矮,面色枯黄,他极有礼貌、深可及腰地鞠了一躬,说:

“先生们,院长神父恭请诸位在访问隐修所之后到他那儿用餐。时间请不要晚于一点钟。您也请一起来,”他转向马克西莫夫补了一句。

“这我一定遵命!”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闻请大为高兴,立刻大声应允。“一定遵命!说真的,我们大家都作了保证,在此地一定规规矩矩……。怎么样,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愿意光临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看看他们这儿的各种惯例习俗吗!只是有件事让我为难,那就是:我现在跟您在一起,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

“对,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还没有到。”

“要是他临阵脱逃,那才妙呢!难道我乐意听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纷?何况还有您!”然后他转而对小修士说,“我们午餐时准到,请向院长神父致谢。”

“不,我有责任带领你们去见长老,”小修士答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接先去院长神父那里,先去院长神父那里,”地主马克西莫夫叽叽喳喳地说。

“院长神父此刻正忙着,不过,还是悉听尊便……”小修士说,语气有点儿犹豫。

“这老头儿够讨人嫌的,”米乌索夫出声说,其时马克西莫夫已往回向修道院跑去。

“像冯·仲[3],”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冷不丁地说。

“您就知道这事儿……。他怎么会像冯·仲?您自己见过冯·仲没有?”

“见过他的相片。倒不是五官相似,而是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他活脱是冯·仲的翻版。我单看面相就知道,准没错。”

“也许吧,这方面您在行。不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刚才您自己提到了我们曾保证规规矩矩,请记住。我对您说,您得管住自己。要是您开始出洋相,我可不想让这里的人把我跟您看做一路货……”他转而对小修士说,“瞧,他就是这么个人,我实在害怕跟他一起去见正派人。”

小修士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默默地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其中不无几分狡黠,但他没答茬儿,可以看出,他保持沉默是出于自尊感,这一点简直太清楚了。于是米乌索夫更加皱紧眉头。

“哦,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这儿让人看到的只是如法炮制了千百年的表面文章,而骨子里却是江湖骗术和信口雌黄!”他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那就是隐修所,我们到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大声说。“四周有围墙,大门还上锁。”

接着,他面向绘在大门上方和大门两侧的圣者像连连画十字,动作的幅度很大。

“进别人的修道院可不兴带自己的一套规矩,”他说。“这个隐修所里共有二十五位圣者隐居修道,整天你瞧着我,我瞅着你,吃卷心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不让一个女人进这道门。事实上确是这样。可我怎么听说长老也接见女士的呢?”他出其不意地问小修士。

“来自平民的女性现在这里也有,就躺在回廊那边等候。至于有身份的女宾,有两个小房间是专为她们搭建的,跟回廊相连,不过在围墙外侧,瞧,那些窗户便是。长老精神较好的时候,从里边的通道出来见她们,当然还是要经过围墙的。眼下那里就有一位哈尔科夫的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带着她病得厉害的女儿在候见。想必,长老已经答应见她们,尽管最近一个时期他身子非常虚弱,绝少露面。”

“如此说来,还是有一条暗道能从隐修所里通到太太们那儿。修士神父,别以为我有什么想法,我不过说说罢了。您听说过没有,在阿索斯不但谢绝女客,也不准任何雌性的禽畜像母鸡、母火鸡、小母牛……”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我回去了,让您一个人留在此地,我可以预先告诉您,等我走了以后,您会从这儿被拉出去的。”

“我哪儿招您惹您啦,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瞧,”他蓦地叫了起来,人已经跨到隐修所的围墙里边,“瞧,敢情他们住在这么个玫瑰山谷里呀!”

确实,虽然目前没有玫瑰,却有许多初秋的奇花异葩,凡是能栽种的地方到处可见。莳弄这些花草的人显然很有经验。花坛布置在教堂四周和坟茔之间。长老修室所在的小木屋是平房,门前有回廊,周围也种满鲜花。

“前任长老瓦尔索诺菲在的时候是这样的吗?听说那一位可不喜欢风雅,会突然蹦起来用拐棍打人,甚至女的也要打,”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边说,一边登上台阶。

“瓦尔索诺菲长老有时候确实好像疯疯癫癫,不过传闻中也有许多是无稽之谈。他从来没有用拐棍打过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说。“诸位,现在请少待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最后一次提醒您,别忘了有约在先,听见没有?注意自重,小心我跟您算账,”米乌索夫赶紧又一次低声提出警告。

“真弄不明白,您干吗这么激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用嘲弄的口吻说,“莫非您担心自己的罪过露馅?据说,他从人家的眼睛就能知道来者的心事。不过,您也太看重长老的想法了,像您这样的巴黎人、走在时代前列的先生会这么当真,简直令我吃惊,这就是我要说的!”

但是米乌索夫没来得及对这番讽刺以牙还牙,里边已经有请。他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些被激怒……

“这下我能料到自己的表现:我心中窝火,定会跟人争论……然后开始发脾气——结果是我自己和我的信条一齐掉价,”他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二 老小丑

他们几乎和长老同时走进一间屋子,他们一到,长老立即从卧室里出来。比他们先到修室内等候长老的有隐修所的两位司祭级修士:一位是管理图书的神父;另一位帕伊西神父是个病人,年纪虽不算老,但据说很有学问。此外,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子站在角落里等候(后来也一直站着),看上去二十二岁上下,身穿在家人的常礼服,他是宗教学校的毕业生,准备进神学院深造,不知为什么目前住在修道院里由众修士给予关照。他身材颇高,滋润的脸上颧骨宽隆,一双栗色的细长眼睛显得聪明而又专心。他的面部表情极其恭敬,但还算得体,看不出奉承巴结之状。他甚至没有向进来的客人行鞠躬礼,因为他不具备与来客平等的身份,而是处在从属、依附的地位。

佐西马长老在阿辽沙和另一位见习修士陪同下走出来。两位司祭修士站起来,手指触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接受祝福并且吻他的手。长老为他们祝福以后,向他们每人同样深深一躬还礼,并且请求他们每个人也都为他祝福。全部礼仪过程极其认真,一点也不像例行公事,几乎是怀着感情进行的。然而米乌索夫却觉得一切都像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站在与他同来的人最前面。“不管抱有什么信条,”还在昨天晚上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此地有这样的惯例,那么纯粹出于礼貌也得走过去请求长老祝福,即使不行吻手礼,至少得接受祝福。”但此时看到了两位司祭修士又是打躬又是吻手的全套礼仪,他顷刻之间改变主意,只是神态庄重而严肃地按俗礼深深鞠了一躬,便走到一把椅子旁边。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也依样画葫芦,这一回倒是像只猴子完全照搬米乌索夫的做法。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庄重而有礼貌地鞠了躬,但两手也贴着裤缝;卡尔甘诺夫则慌得甚至根本没有鞠躬。长老放下已举起来准备祝福的手,向他们又鞠了一躬,请大家坐下。阿辽沙两颊通红,他感到羞愧。他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长老在一张式样古老的单人红木皮沙发上坐下,请修士以外的客人们并排坐在对面靠墙四把包革磨损得很厉害的红木椅子上。两位神父修士分坐两边,一位近门,一位靠窗。宗教学校毕业生、阿辽沙和见习修士一直站着。整个修室颇不宽敞,还有些死气沉沉。家具陈设粗糙、简陋,除最必要的以外,了无长物。窗台上有两盆花,屋角供着许多神像——其中之一是很大的圣母像,可能还是分裂运动[4]之前很久画的。圣母像前点着一小盏油灯。它旁边的另外两幅像上的圣者身穿光彩夺目的法衣,再旁边则是一些小天使的雕像、瓷蛋、一个天主教的象牙十字架(连带抱尸哀悼的圣母),还有几幅外国人像雕版画,其蓝本都是过去若干世纪里几位意大利大画家的作品。与这些精美的版画珍品为邻的却是几张最粗俗不过的俄国石印画——圣徒、殉道者等等的像,这些画像在所有的市集上花几戈比就能买到。也有一些俄国当代和过去的主教、大主教石印画像,但已是在另外的几面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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