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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Y区公安分局,六楼刑警队办公室。
案情分析会。十余名穿便衣的队员,围在条形会议桌的三面,崔队坐在桌首主持。
沿着办公室的两壁,右侧一溜桌子上并列着五台电脑,左侧立着一排装资料和设备的铁柜。墙壁上挂着大幅市区地图,屋角有饮水机和一架黄色体重秤。这里既是刑警队的大办公室,又兼案情分析的会议室。
崔大钧见人来齐了,宣布开会。
“我们现在开会研究一下胡国豪意外死亡的情况,请大家积极参加意见。根据昨天现场勘查掌握的情况看,可以初步认定胡国豪是死于‘游泳意外’,属于事故死亡。但由于存在几个疑点,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非事故死亡’的可能。鉴于胡国豪是一个有社会影响的重要人物,分局领导指示抓紧进行初查,要求我们尽快查明真相。”
环坐在长条桌周围的刑警们,神情严肃。
“初查工作由我负责,成员暂定姚莉和小川,需要时再增加。”崔队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道,“下面请小田先介绍一下验尸情况。”
刑侦技术处的法医田青坐在崔队的左侧,穿深蓝色T恤,秀琅眼镜,显得斯文而沉稳。他打开面前一个灰色塑料夹,抬头看了看大家,从容说道:
“死者身高一百六十八厘米,头朝岸匍匐在沙滩上,上身赤裸,下穿红色鳄鱼牌游泳裤。检查死者胸部有尸斑形成,呈暗红色,指头重压褪色。死者眼角膜浑浊,双瞳孔散大约零点五厘米,眼结膜充血,可见出血点。此外,死者的呼吸道和肺内吸进大量海水,鼻孔有蕈形泡沫。蕈形泡沫是一种生活反应,它是生前溺死的一种典型症状。”
警官们专注地听着。
田法医是上海医科大学的本科毕业生,从事法医工作五年,很敬业。
他认真分析道:
“根据尸表检验,可以初步确定胡国豪是死于溺水。死亡时间在24日晚上11点至25日凌晨1点之间。至于溺水而死的原因,最大可能是在游泳时心脏病突然发作。死者的面孔青紫,嘴唇发绀,指甲呈淡青色,这些都是心肌梗死的典型症状。据崔队他们调查,胡国豪生前确实患有冠心病,这也得到证明。所以胡国豪在海里游泳时因为突发心肌梗死导致溺死,是合理的解释。另外,死者全身无任何暴力性损伤。只是在死者左胸部乳头下方,有一处三厘米长的划伤,像是有尖的锐器所致。死者身穿的游泳裤,臀部左侧有条轻微的挂痕,用放大镜看像是新挂的。此外,没有其他异常发现。”
“那个挂痕会不会是防鲨网挂的?”崔队问。
“不是”,田法医回答,“我问过小梅沙旅游中心,防鲨网的材料是一种特制的绳子,不是铁丝网。”“唔。”崔队点头。
小川警官第二个发言。他穿一件米色T恤,一边说,一边比画着。
“从现场勘查情况看,胡国豪的死因,的确如田法医所分析的。但是我和姚莉走访了大梅沙和小梅沙的相关人员,发现存在疑点。”
他简单叙述了走访大梅沙酒店和小梅沙周边环境的过程,提出一个重要质疑:
——胡国豪的外衣究竟到哪里去了?
“据豪景大酒店服务员说,胡国豪在餐厅吃饭时穿的是橄榄色翻领T恤、白色休闲西裤。如果他是在大梅沙海滩下海游泳的,那他的T恤和西裤,要么脱在豪景大酒店套房里,要么会存在海滨泳场的寄存处。可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找到。”
小川环视众人,说出自己的判断——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的衣裤被人拿走了;另一种可能,胡国豪并不是在大梅沙下的海。”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他的尸体是在小梅沙海滩发现的。说不定他是在小梅沙下海的……”发表看法的是刑警队的靓仔郑勇。
“这个可能性存在。”有队员附议。
坐在小川对面的姚莉,提出了疑问:
“可是让人奇怪的是,为什么在小梅沙也没有找到他的外衣呢?”
她今天穿浅橘红色短袖衫、牛仔裤,端庄之中显出几分飒爽。
“是呀……”郑勇托着下巴做思考状。
“这是本案最大的一个疑点”,崔队说,“胡国豪的衣裤总不可能自己飞了。”
众笑。崔队又点燃一支烟,接着说:“另外,胡国豪的死因也有值得分析的地方,下面由小田说说验尸的疑点。”
田法医摸摸秀琅眼镜的镜框,先说明一句:“根据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发现有两个细节难以解释。”
他看着面前灰色塑料夹中的验尸报告,提出了疑点:
“我先说说阿司匹林的问题。临床大量冠状动脉造影和尸检发现,许多急性心肌梗死患者,在冠状动脉里都发现有血栓。这表明血栓形成是急性心肌梗死的促发因素。阿司匹林最早是用来治疗感冒的良药,也有用来治风湿性关节炎的。后来,流行病学调查发现,长期服用阿司匹林的风湿性关节炎患者,极少得冠心病的。经过医学工作者的研究,才发现阿司匹林具有明显抑制血小板的作用。这以后,阿司匹林身价倍增,成为治疗冠心病的常用药品。”
“我们从市总医院调阅了胡国豪的病历,发现他做过冠状动脉造影,确实有血栓记录。也就是说,他患的心脏病是血栓形成引起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问题是,从胡国豪胃里检测的药品成分,表明他一直在服用阿司匹林,而阿司匹林是一种很有效的血小板抑制药,为什么胡国豪还会突发心肌梗死呢?”
“……”全场寂然无声。
“这里面肯定有原因!”姚莉突然冒出一句。
看起来,她似乎有所发现。
姚莉停顿了几秒钟,环顾全场,然后抛出了她的惊人判断:
“我认为存在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胡国豪游泳过于劳累,而导致心肌梗死突发;而另一种可能,就是遭遇了巨大的惊恐。”
“哦?”众人哗然。
“比如”,姚警官捋了捋额前的秀发,接着说,“遭到鲨鱼的突然侵犯或袭击……”
“难道他胸口的伤痕,就是那个鲨鱼的牙齿咬的?”郑勇冷不丁插上一句。
有人嬉笑。
“严肃点!这是案情分析会。”崔队拍手喝道。
“当然”,姚警官不动声色,继续谈道,“也不排除有遭到人为恐吓的可能,这恐吓的人应该就是凶手!我的发言完了。”
她目视着崔队,款款坐下。
“谁接着说?小川,你怎么看?”崔队点名。
“姚莉分析得有点道理。劳累、鲨鱼、凶手……但我更倾向是凶手。”小川旋转着手中的茶杯答道。
“为什么?”崔队追问徒弟。
“我也说不上,只是怀疑。”
“怀疑不等于想当然,它需要根据。”
“胡国豪胃液里有过量的安眠药残留物,就是疑点。”小川说。
“小田,你解释一下过量的安眠药问题。”
崔队拍拍田法医肩膀。
田法医环视众人,解释起来。
“在胡国豪胃液和血液里检测出过量的安眠药残留物,其成分是氯丙嗪,也就是冬眠灵。这是近十余年来广泛使用的非巴比妥类催眠镇静药。”田青谈到安眠药的名称、剂量等,“氯丙嗪属于一种强安定药,其主要作用为抑制中枢神经系统,急性中毒者开始有暂时的兴奋,继而嗜睡,共济失调,震颤,昏迷,呼吸减慢,以至发生重度休克或因惊厥而窒息……氯丙嗪的中毒浓度通常在每毫升五微克以上,严重时可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在胡国豪的血液里,氯丙嗪浓度为每毫升四点二微克,明显超过正常剂量,虽然尚未达到中毒量,但足以使其嗜睡、昏迷。”
“但是,根据他太太提供的情况,胡国豪有超量服安眠药的习惯,胡的秘书阿英也证实了这点。”崔队说,“所以仅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明什么。”
“那就应该解剖尸体!”小川警官脱口而出。
在场的警官情绪为之一振。
“胡国豪可是深圳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你小子想解剖就解剖啦!”崔队打压徒弟。
“崔队,我觉得小川这意见应该考虑。”姚警官支持小川。
“这我早想到了”,崔队说,“可是胡国豪太太不同意尸体解剖。”
非刑事案件的尸体解剖,通常需要得到家属的签字同意。
“胡太不同意!什么理由喃?”
“她说老胡既然已经死了,希望他全身而去,不忍心再糟蹋他的遗体。这话嘛也符合人之常情。”
“除非她也认为胡国豪是死于游泳意外。”小川插话。
“与其说是‘认为’,不如说她是‘相信’……”崔队似乎话中有话。
“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川不解。
“你自己动脑筋想想看?”
崔队给对面的队员扔过去几支烟,顿时,会场有几根烟囱冒起白烟。这位刑警队长的烟瘾特大,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目光锐利地盯着小川。
“你是说,她宁可相信胡国豪是‘死于游泳意外’……”小川猜测。
“对,我有这个感觉。”这是崔队询问死者遗孀时的一种直觉。他总觉得,朱美凤说“他老说自己是铁打的金刚”那句话时,表情颇耐人寻味。
“这是为什么呀?”
“我们来分析一下哈”,崔队两眼炯炯地环视众人,“胡国豪死亡,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众人面面相觑。
“胡太!”有人喊道。
大家恍然大悟。
“对,胡国豪拥有地豪置业54%的股份,他没有儿女,前妻离异,父母早年去世,所以胡一死,从法律角度讲这些股份就是朱美凤的了!”
“哦!”齐声惊呼。
“所以,不管胡国豪是不是死于‘游泳意外’,对朱美凤来说获利的结果是相同的。”
“如果胡国豪是死于‘非事故死亡’,或者明确说就是‘他杀’,朱美凤应该是最大的嫌疑人,聪明的她肯定不会轻易同意解剖尸体”;崔队分析道,“如果胡国豪确实死于‘游泳意外’,她自然会认为解剖尸体没有必要。”
“胡国豪的死,还有两个最大的受益者。”崔队继续说。
警官们全神贯注瞅着队长。
“一个是地豪的周正兴副总裁”,崔队清了清嗓子说,“他是地豪的第二大股东,据公司的员工反映,他是集团里的本地派头头,一直觊觎着胡国豪的宝座,而且他与胡国豪在经营上存在重大分歧,坚决反对胡国豪投标‘田东坝’。”
小川警官接着介绍从地豪员工了解到的情况——
据说“田东坝”这块地有一百六十亩,位于盐田疗养院东侧,距海滨只有几百米,是一块风水宝地,价格低但风险也很大。因为盐田的交通是个老大难问题,年年有人提,每年都要被媒体曝光。交通问题不解决,直接影响到深圳东海岸的房地产开发。盐田与莲塘只隔一个隧道,每平方米房价却差了近一千元。胡国豪却执意要把这块地开发成大型“海景豪宅别墅住宅区”。
就在事发前几天,周正兴还同胡国豪大吵过一次。胡国豪在公司里大权独揽,富有冒险精神,周正兴为人低调,做事比较谨慎。平时他们只是面和心不和,但这次也许是因为经营策略的严重分歧,导致了两人公开冲突。
有人听见周正兴说:“‘田东坝’看起来是块肥肉,其实是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别说鸡肋,就是骨头我也敢啃!没有啃骨头的精神和魄力,哪来的成功!”
“我不赞成拿公司的存亡去冒险。”
“没有冒险精神,能有地豪的今天吗!”
“反正我不赞成收购‘田东坝’。”周正兴态度强硬。
“那好,交董事会表决吧。”胡国豪冷冷地说。
谈话破裂。周正兴悻悻地推门出来,正好撞见市场营运部黄宏利总监。黄宏利见他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第二天,胡国豪同周正兴大吵的事,就在公司里传开了。
小川警官解释:“根据地豪置业的情况分析,胡国豪意外死亡,最有可能继任总裁的人就是周正兴。”
崔队接着点出第三个“受益人”。
“胡国豪的死,另一个受益人是大东地产的老总洪亦明,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他是24号傍晚最后一个见到胡国豪的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大东地产是‘田东坝’的几个投标商中唯一可以与地豪匹敌的竞争对手。盐田那块地皮的拍卖竞投,业界普遍认为,最有雄心拿到的就是地豪和大东两家。胡国豪一死,‘田东坝’极有可能成为大东地产的囊中之物。”
刑警们的情绪个个兴奋起来。
案情分析会初步结论:如果胡国豪是非“事故死亡”,嫌疑人(最大的获利者)最可能的是三个——
1、胡国豪的太太朱美凤;
2、集团内部的副总周正兴;
3、胡国豪的商务竞争对手、大东房产公司老总洪亦明。
最后崔队做总结,布置下一步侦查工作。
“为了进一步查清胡国豪的死因,我马上向局里请示,对胡国豪的尸体进行司法解剖。”
崔队合上笔记本,声音洪亮地部署任务。“小川和小姚紧急出动,查清朱美凤、周正兴、洪亦明三人24号晚11点到25日凌晨1点的情况,确认有无‘不在现场证明’。”
“是!”小川、姚莉领命。
2
南园名典咖啡茶座。绿色情调。门面不大,但里面的装修陈设很雅致。
聂风在二楼临窗的一张棕色木桌前坐下,穿绿短套裙的女招待送上一杯冰水。
“先生需要什么?”女招待系着马尾辫,口气热情。
“我要杯咖啡。”聂风说。
“我们这里蓝山咖啡很地道。”马尾辫推荐。
“好吧。”
聂风对咖啡没有偏好,但听说过“蓝山”是咖啡的名牌,不妨品尝一下。
不一会儿,马尾辫端来溢着热气的咖啡。咖啡用白骨瓷杯盛装,深棕色泽,气味香醇。聂风剥开绿色小纸袋加糖,又加了一点名典奶精,用小钢勺轻轻搅动。
马尾辫伫立一旁,脉脉地望着他。她长着一张圆脸,小眼睛、蒜头鼻,模样挺像家里的小保姆。聂风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先生,就你一个人吗?”
“我还有一个朋友。”
“是小姐?”
“一个警官。”
“哦。”
聂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觉味道香淡,微微的酸味,和在天府喜来登酒店喝过的自助餐咖啡有点像。蓝山咖啡号称“咖啡中的贵族”,也不过如此。
“有点酸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