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小片段,拼拼凑凑也摆不出一块完整的图形。万寻寻根本就对和自己的那两个姐姐妹妹没有什么印象,即便是分别那么重要的日子,她也回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画面。
母女抱头痛哭——可能。
父女抱头痛哭——有可能。
姐妹抱头痛哭,好吧,这个也有可能。
咦,不过当时那么小,最大的林乔聿也才八岁,分别这种事会像大人那样清楚明白然后涕流满面吗?不管了,就当清楚明白然后涕流满面吧。
可是万寻寻弄不太懂的是,为什么当初留下的是两个带走的是她一个呢?一般电视剧里不是都会演迫不得已地留下一个,带走两个才能显现出被孤单留下的那个有多么可怜寂寞才对。
结果现在看来,她虽然是被带走的那个,可却成了“可怜寂寞”的那个孤单单。人家乔聿和新白好歹还能做个伴,又有林蕤和林颂陪她们青梅竹马,家里头还有佣人领头的秦妈和一只狗,四个孩子拥有各自的独立房间与空间,生日礼物动不动就收到爹妈的一块名牌手表。
对物质的喜欢程度也就一般般的万寻寻倒也不是羡慕这种事情,她只是听闻自己爸妈当年也是有头有脸的豪门级人物,怎么就突然之间非要留下两个带上她一个去国外过着逃难般的清苦生活呢?简直就如同是电视剧里的戏码。
十有八九是破产了,要么就是遭奸人陷害。
所以在国外的万寻寻和爸妈省吃俭用的挤在一间只有四十几平方米的小公寓,本来可以和她一起长大的姐妹却陪着别人家兄弟笑傲江湖了。她只能独来独往往返学校,坐在一群黄毛之中牙牙学语——英语;生日吃不到国产长寿面,不过好在娘亲破费给下了一回番茄味的面——意大利面。
其实她也觉得挺不容易的,十年光阴,将原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爸妈硬是给磨练成了一个开口闭口都是“我今天买的股票铁定涨,必须涨!跌了我就是你龟孙子”,另一个三句话不离“明天商场大减价,听说还让免费试吃新口味的炸鸡,我们家组团去试吃就可以省晚饭了”!
由此万寻寻感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威武——最要命的不是你家房子漏雨我家地板裂缝隙,而是明知你家房子漏雨我家地板裂缝隙的我们就是缺少人民币。
她也就很快地明白,自己现在会坐在据说是XX私立XX名牌高校的教室里,也一定是林叔叔和林阿姨的慷慨解囊,估计是想要弥补一下霸占着万家两个女儿十年的理亏?不对呀,人家是好心好意帮着养姐育妹,是万家亏欠他们的才是。
那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呢?出手这么大方,一笔学费都够万家三口肥吃肥喝小半年的了。
罢了罢了,乱七八糟的问题太多,万寻寻摇摇头,决心挥散那些往事云烟,然后挺直腰板好好听课。
可惜……
听,不,懂。
老师站在讲台上讲着高一几何函数题,她完全不认识那些叫做“a”和“β”的新朋友。国内课程竟然这样难懂?惨了,惨了,岂不是会让她在学习上出现首次的吃力现象?
午休兼下课铃的“叮叮叮”在她的担忧中打响,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就在猛然之间被周遭一群同学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是叫万寻寻是吧?听说你是海归回来的啊?”
“那你是不是华侨?原来华侨也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哦。”
“听说今天早上你是坐着林蕤学长家的宾利来的耶,你和林蕤学长很熟哇?”
热情得有点吵,万寻寻不知该先回答谁的,只好傻呆呆地保持着友好的笑容,偶尔迎合一声地点头说着“啊是啊是啊”,“哦对的对的”。
最后的一声惨叫引得众人齐刷刷地改变视线方向投向声源处,万寻寻也顺着缝隙望过去,发现是班上的男生在打架。不,准确来说,也不是打架,而是单方面的欺负弱小行为。
一个梳着小寸头的男生正吊儿郎当地压榨着坐在前排的四眼男,小寸头身旁还环绕了两个帮凶,齐心协力地恐吓四眼男,动不动就拍一下人家的头,搞得像是黑社会大哥来收保护费一样。
四眼男不敢反抗,怯怯懦懦的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就只是缩着脖子憋着嘴,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有些同情。
“靠!你又哑巴啦?让你去给小爷我买瓶可乐来有这么难吗?又不是要你的命!”小寸头很嚣张,粗口又格外洪亮,顷刻间将空荡的教室给填得满满的。
“又在欺负阮晓丹了。”同学之间有人小声叹息着,围在万寻寻身边的某位同学好心叮嘱她:“你才来不知道,那个被欺负的人是阮晓丹,他爸他妈真是给他起了个好名字,人如其名,根本就是个软小蛋。还有那个欺负人的,新来的你最好别得罪他,学校里有名的压寨大哥,他爸是咱市的驻军司令,家里有枪有炮的可吓人了。”
听上去是很吓人,万寻寻用力地点点头表示将她的话牢记在心。
过了一会儿后身边的人鸟兽群散,纷纷结伴去吃午餐。万寻寻看到小寸头和他的两个跟班也摇头晃脑地离开了教室,剩下软小蛋坐在原位独自凄凉地嘤嘤抹泪。
她出于同情走到软小蛋身边,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他。谁知道午休结束之后,整整一下午的课开始,软小蛋都感激涕零地捧着那包面巾纸面露喜色,动不动还傻笑几声惹人侧目,如视珍宝。
万寻寻向来对周遭的变化都极为迟钝,她非常认真地听课,丝毫没有察觉抢走软小蛋手中的面巾纸,并逼他招供一切的小寸头向她投来的危险视线。
到了放学后,万寻寻遵照早晨出门时寻妈的指示站在校门口一动不动——“放学了千万别乱跑,你刚回来不熟悉地形和人口很容易被坏人拐卖。你就老老实实地在校门等着,林家的司机会开车来接你们。”
所谓的“你们”,万寻寻清楚指的还有四个人。林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虽然老二和老四是属于万家的,不过很明显,血缘根本就战胜不了朝夕相处的时间,十年的相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在短期内化解的,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
回想起早晨坐在车子里一起来学校,就只有林颂和林新白两个吵吵闹闹地打着PSP还能弄出点动静来。林蕤则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副驾驶装深沉,林乔聿坐在第二排背着英语单词,万寻寻坐在与她之间各一个位置的车门旁,压抑的气氛让她昏昏欲睡。
除了在下车时,林蕤说过一句“到了”之后,他基本看都没看她一眼,完全把她当成透明人。
万寻寻此时此刻站在校门前开始努力地思考着,要怎样才能令他不再生自己的气了呢?总是被他们林家的几个孩子排除在外,那么那么强烈的排斥,肯定需要主动,所以差不多都是由他主使的。当老大就是好,只要说一句,下面的就都惟命是从。
不过她不愿被孤立,来日方长,她很想和林家的孩子建立友好战线,大不了……大不了赔他气球就是了。
正在纠结着,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拍在她的肩膀上。
“哎,你!就你!今天新来的……叫什么来着?”
万寻寻回过头去看,发现拍她的人是同班的小寸头。身后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的小弟,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很像说相声的双人组合。
她眨眨眼,微笑回答:“我叫万寻寻。”语毕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出于礼貌补充一句,“能不能把你的名字也告诉我?”
小寸头莫名其妙地得意起来,冷笑着同身后的小跟班挑眉:“看见没?这就是我的魅力!等会儿你们两个配合我,我要以经典模式来自我介绍!Untested?”
“Yes sir!”小跟班们立正,双双敬军礼。
于是,下一秒,万寻寻就内心狐疑地看到小寸头双手叉腰,摆出个自认拉风但实则老土到令见者都觉得丢脸的Pose,接着干咳几声,故作深沉地低下嗓子:“小爷我姓江名海洋,我三尺男儿——”然后打个响指,示意身后说下句。
跟班小肥接应道:“耍流氓!”
跟班瘦猴怒拍小肥的头:“胡说!是名扬四方!”
江海洋更怒,转身大声斥责:“我靠!都练习多少遍了!又说错!谁耍流氓?你才耍流氓!你们全家都耍流氓!”
“是是,老大说得对,老大说的一顶一……”
万寻寻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江海洋脸红脖子粗地又转回身,面向她瞪圆了眼:“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看你是新来的又是个女的才来提醒你,今天是不是你给软小蛋面巾纸的?别想狡辩!他那么窝囊已经全部都向我招供了!”
“是我给他的,我看他再哭,所以就给他面巾纸擦眼泪,这有什么不对吗?”万寻寻还在笑嘻嘻,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有趣真滑稽,根本一点都不可怕。
“别笑了!”江海洋很生气,他要气炸了,干脆清楚明理地讲出来,“我告诉你新来的,不准帮软小蛋!我的班上没人敢帮他,今天算给你次特许,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哼哼——”说罢便自己的拳头拿到万寻寻面前晃来晃去地显摆,还故作凶神恶煞的坏相。
拳头?什么意思?在国外时没见过有人做这种动作啊。
“哼哼哼哼!”万寻寻模仿着他的样子,也握起自己的小拳头冲他晃啊晃,努力摆出恶狠狠的样子,在江海洋看来却是一张憋成苹果的小红脸。
比瞪眼啊?那可找对人了,他从来就没输过!
咦?
瞪着瞪着,江海洋卡巴卡巴地眨了几下眼,怪了,怎么觉得眼前这张凑过来的脸看上去……有点……可爱?
还没等他确认是不是自己脑子出了差错,就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到了校门口,再接下来,高三的林蕤学长挎着单肩书包从校园里径直走到了车旁,完全无视他们几人,而是利落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万寻寻这时醒过神,一边叫着“等等我”一边跑到车子旁也钻了进去。
一转眼的工夫,车子便绝尘离去。徒留江海洋等人站在原地。
“老大,她坐上的是林蕤学长的车。”瘦猴提醒。
“老大,你不是最崇拜林蕤学长的吗,嘿嘿?”小肥献媚。
无暇理会跟班二人,江海洋只是愣愣地看着车子变成一个小黑点,心脏还在“怦怦”地剧烈跳动,他突然感到全身与鼻腔一热,抬起手摸了下,啊,怎么,怎么回事……流鼻血了……
那日傍晚,由于换了车,不是早上的那辆奔驰,而是一辆迷你宝马,副驾驶座上堆着司机按照曾茹茹吩咐买来的乱七八糟,于是林蕤和万寻寻就只能一起坐在后面,彼此中间放着书包,像是清楚地划分开了楚河汉界。
车里少了好几个人,一时忘记林蕤不可能会理她,但万寻寻还是困惑地问他:“怎么就只有我们两个?他们呢?”
无声的沉默,林蕤静静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体育周刊》。
果然被华丽丽地无视了。万寻寻囧掉。
“是这样的,今天是周三,二小姐晚上要去上钢琴课,三少爷和朋友踢球去了,至于四小姐肯定是和三少爷在一起。”大概是觉得万寻寻被无视了挺可怜的,对弱小群体富有同情心的司机张叔笑呵呵地回应万寻寻,希望能够以此来安抚一下她被林蕤刺伤的玻璃心。
“哦哦,谢谢张叔。”万寻寻明白了,难怪今晚会换了辆车。
然后她又看向林蕤,一直盯着他看——看来是只有你每天晚上乖乖回家哈?是不是没朋友玩啊?性格这么自我中心,肯定没人愿意和你玩,除非是天生的自虐狂。
察觉到她赤裸裸的视线,林蕤忍无可忍地竖眉瞪着她——看什么看?不免费,看一眼交十元!
互相瞪视了一会,林蕤首先“嘁”了一声撇开视线,口气懒懒地低声嘀咕:“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去KTV听他们狼嚎。”
“你要大号?”
林蕤心里翻白眼,很不想和她讲话,可此话非讲不可:“你听错了。”
“那你刚才说了什么?”万寻寻愕然。
“与你无关。”内心在骂,一个在国外待了那么久的丫头片子怎么还懂什么叫做“大号”?看来家长对她的本土教育很好,以后他说话得小心点,不然会被她钻空子。
正他在慢条斯理地沉思时,万寻寻突然把拳头献宝似的凑到他面前扭起眉头努着嘴,“哼哼哼哼”地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比起被吓到,林蕤满脑子都觉得莫名其妙。
“你在干吗?”他一脸的嫌弃。
“小爷我姓江名海洋教我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记得他身边的一个小胖子说他是在耍流氓。”万寻寻完全扭曲了江海洋的各种所作所为。
小爷我姓江名海洋……哦,江海洋。
林蕤当然知道那个小子是谁,想当初高一新生刚开学没几天,留着寸头的江海洋就跑到他班上像递情书一般地把一封崇拜信双手奉上给林蕤,弄得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林蕤被同性当众告白了。
不过,耍流氓?对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哦啧啧,林蕤叹息着撇撇嘴,不屑起江海洋的品位。这个姓万的ABB分明一张未老便已痴呆相,新白那个小不点儿也就算了,真难想象她会是乔聿的亲妹妹。
思及乔聿,林蕤的眼神又一点一点地慢慢沉下来。想起昨晚偷偷潜伏在爸妈卧室外听到的悄悄话,他的胸腔中就有一股道不出的怒火。连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收紧力度,杂志一角被捏出了鲜明的褶皱。
万寻寻看出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也识相地退回到一边不再出声。期间会偶尔偷瞄他的神色,但每每都是匆匆一瞥,怕看到他眼中会有明显的敌意。
这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自己被他那般疏远,似乎已经不再是和气球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