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迷茫的时候
范:说说你第一次去美国吧。
杨:我是1989年9月份去的,带了一万多美元。起因是美国驻上海的一个领事,1988年他看了“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后,非要我为他夫人画一个肖像。他夫人长得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我画完后他说,我去美国时找他们。
范:你在美国待了多长时间?
杨:一年零两三个月。我先去的是旧金山,在那儿待了将近40天。那里有个老板希望我跟他合作,我就住在他公司的那个地方。但我觉得待在那里毫无意义,那儿的博物馆没有特别有价值的作品。
范:在旧金山没见到什么熟人?
杨:见到陈丹青了。他那时脸色绿绿的,成天抽烟熬夜,我们两人一见面满眼泪珠。我们坐在一个咖啡馆,一人弄了一杯咖啡,他在那儿追问国内的事,我们俩问的和说的都是伤心至极,还不知道此行能不能再回去,感慨了半天。
范:没遇到什么新鲜事吗?
杨:遇到了,就像当时出国的大多数人一样,我也进了教堂,看他们给婴儿施洗,看他们的婚礼,一起唱圣歌,神圣而又高贵。我对比了一下,在中国我也进过很多庙,但觉得很不一样。以前觉得耶稣是个神,那时觉得耶稣在历史上是这么具体的一个人,他又是神。
第一次看到给一个婴儿施洗,我也不懂那是施洗,大家的穿着都特别庄重。看到把一个婴儿放在那样尊贵的位置,很震撼,看了之后整个感觉很自卑。周围人的那种状态像是真正的精神贵族,而我是刚刚流亡出来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体会太深了。
范:我才到美国,也有这种感觉。
杨:在旧金山还遇到了一次地震,七点几级的。那个老板住在山上,有一条专门的路通到他的住所,房子很高级。这么强的地震来了,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地都倒下来了,花瓶、电视、书架全都倒了,但房子却没事,只裂了几条缝。我想帮他收拾一下,但他不让动,说得等保险公司来看现场,索赔。在那儿几个星期都不动,一片狼藉。
范:然后你去了纽约。
杨:一到纽约,老朋友、老同学、老哥们儿、老师、老前辈几乎全都在那儿。去了之后首先就得租房,在皇后区先租一个房子住下来。然后找生活的方法,我能干什么?就画画呗。
范:你没去找美国驻上海的那个领事吗?
杨:找了啊。他家里还有别的人也希望我给他们画肖像,给的钱还不少。画完了一张画还开晚会,好多人过来,一张大长桌子上,点上了蜡烛,很有情调。
为了画肖像,他那个亲戚还让我跟他去挑衣服,走到哪儿就跟那儿卖衣服的说:“我要买衣服,因为他要给我画肖像,这是艺术家,我们来要选衣服。”他特别重视。他给我做模特,他们家里面做了很多好吃的饭,然后画肖像。像画出来了,他们很满意。
范:这样你的名气就出来了。
杨:反正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让我给他们画。他们真把肖像看得很珍贵,好像是他们生活中很隆重的一件事,很排场的。吃他们美国老户人家做的饭,头一次觉得外国做的炖菜真好吃。
范:我一开始最喜欢吃他们的烤肉,就像水浒好汉一样,大块地吃肉。
杨:虽然是这样的情况,我的画画得挺好看的,他们的回报也很丰厚,但我却非常痛苦,为什么呢?因为当我第二次看自己的画时,竟然会觉得这不是我画的,就是他们外在的东西都很容易画,形体和色彩都很好看,可是他们心里面的东西我进不去,情感上进不去,和我画中国人太不一样了。那个感受很强烈。最有意思的是,画完了我还拍了一些照片,过了一段时间拿出这些照片看,我觉得非常陌生,我怎么画了一批这样的画啊?!
所以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一个画家面对着你要画的对象时,你最激动、情感投入最深的时候,那也是你的理性上升到最高的时候,因为你必须用理性把你那么激动的情感转变为色彩和造型,使你的表达深入而确切,这样你画出的画面才具有生命力。
范:如果他们是华人,讲中文,你也许投入的感情会深一些?
杨:也许吧。但就是那样,在异国他乡也挺痛苦的。从艺术上来说,我以往的经历让我与眼前所画的很生疏,如果你画的不是你有感受的题材,如果它与你的经历脱节了,那么,哪怕形体和色彩再好,你也不可能把你的感情倾注到画里面。就连画风景也是这样,一点人烟也没有的纯自然风景,你是没办法画好的。
范:是你自己没办法画,还是别人也这样?
杨:大概所有画家都这样吧。比如说让你画个月球上的什么景,恐怕你画不出什么感人的东西来。中国的山水画也好,油画的风景画也好,它们都不是那种纯粹的风景。它可能会有一条路,有船,有一排树,有一些房子,有一些牛羊,等等,都多多少少有一些人文的东西,这样,它才能勾起人内心的感动。
范:一个画家如果不能画出令自己激动的画,一定是挺痛苦的。
杨:是的,那一段时间是我最迷茫的时候。那时出国不像徐悲鸿先生那代人那样,是为了救国。许多人到美国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好生活,再加上那时美国的报纸成天说国内怎样怎样,我真的是非常苦恼,我并不想在外国定居,觉得美国跟我没有关系,语言也不愿意学,画画心也不定。当时,我就连画静物与风景也找不到契合自己情感的东西。
范:我到美国最初的那三年也非常苦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杨:因为苦恼了,就去买书,到唐人街能买到各种学问的中文书,主要是海外的书,许多书在国内看不到。然后看书,去博物馆,自己一个人待着,反复思想,反思。
2.我很感恩
范:我也是到了美国后,待在家里看了许多书籍,特别是灵性方面的书。
杨:现在回头看我很感恩,那时看了很多在国内没时间看的书。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什么都接触,什么气功都练,还让父母练瑜伽,也接触过佛教,但最后都放弃了。到了美国后,我就看书。我看尼采,看孔子传记,有一本书叫《四大圣哲》,讲了耶稣、佛陀、苏格拉底和孔子。
范:我在社区大学读英文,还比较过耶稣和孔子。
杨:一个艺术家的道路不升华到信仰的层次是不行的,文学艺术的深处跟信仰是分不开的。如果不了解基督,那你要想了解西方绘画艺术的核心几乎是不可能的。
范:能看到画面之上的灵性之光,这首先要自己进入灵性的世界里。
杨:对。我们中国人学西方,一开始看到洋务实业,后来看到民主制度,却始终没有进到深处,无法进到西方文化后面的价值观、心灵世界这个层次。而如果不进入到这里,你就不可能把握灵性,彼此就无法相互理解。否认灵性的人,他们听不懂这个道理。但你如果不进入到灵性中,你对西方绘画艺术的理解就是非常有限的,仅仅停留在语言表达的层面上。
范:你到纽约后听了木心的课?
杨:我去了之后,和陈丹青、黄素宁、金高、李全武、曹立伟、王征华他们一起听的。他们告诉我,木心给他们讲文学史。有这么个事,那太好了,晚上我就去听了。听课的人几乎全是画家,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半个月讲一次吧,一次课交40美金。因为木心在那儿生活不容易,大家交点讲课费是属于帮助性的。
木心讲课涉猎了古今中外的哲学、美学史、文学史,他又是画画的,每次都写几张书法在那里。他讲的课,正是我们这辈人非常缺乏的知识,我是恶补。像他这么有学养、修养和才华的文学老师,在国内我好像还没有接触过。所以这个事情非常有意义。他讲课很有意思,把古今中外的文化拿到一起比较,比如讲到莫扎特,他就把中国的唐伯虎拎出来;说到《红楼梦》,就把西方文学中某一个对应的作品拎出来比较。
范:在美国期间,你创作了吗?
杨:作了一点,但我现在感觉不满意。
范:《瞬间的静止》就是在纽约画的吧,你说那是有一天在无意中看到的?
杨:对。那天我在那儿跟芃芃聊天,聊着聊着她一回头,手把眼睛一挡,我没有见过她这么一个动作,特别灵,特别美,又特别有内涵。就这么一回头,那个鲜活的东西就在瞬间产生了。我画了十多天,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更加自觉的努力。其实,只要心情好了,你随处都可能发现画意,哪里都有产生灵感的东西。
范:从画面上能透露出你旅居美国的感情?
杨:当然有一点寓意,其实就是要把那个瞬间画成一个具有恒定美感的绘画。因为这个动作不是常态,它是偶发的,但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这个抽象意味还不能用概念完全说清楚。
范:《西北的云》也是在美国创作的?
杨:西北一直是我心里的家乡,或者从小的家乡。在西北我感受最多的就是远山上有一些云。一个女孩,头巾这么扎起来,后面有一些云。现在画肖像,更多的好像不是画具体的像,而是通过一种非常具体的形象去表现肖像背后的内涵和审美。这个内涵有的时候真的说不清楚,所以用了《西北的云》这个名字,就是故意把人引开,不让他去猜这个女孩在干什么,增加画本身的审美性和精神上的内涵。
范:这个内涵就是心灵的家乡吗?
杨:画《西北的云》实际上是去美国我弟弟家,带了一些资料和画具,就在那儿画了。它不是写生,而是根据记忆,根据写生的经验把它们画到一起的。在国外时更加怀念中国。小时候看到的北方女孩,很喜欢梳辫子,扎头巾,这种头巾只有在内蒙古才有。云又是故乡的云。把这一切集合在一块儿画,特别美好,故乡,心里的故乡,很纯真的感觉。画完后回来他们很喜欢那张画,很快就被人家买走了,之后买家弄了很多印刷品。
范:芃芃一开始没有跟你一起去美国?
杨:一开始她没去,我去了8个月后她才来的。她先去了英国,她妹妹在那儿。她在英国签了几次都被拒签了。没办法,我都准备回去了,我把箱子都打包好了。
范:又怎么留下来了?
杨:给我办H1签证的那个人特别希望我留下来,在那儿跟他合作画画。他曾跟我说,我将来的画至少能卖到5万美元。我说,你做梦去吧。
范:那个人还是很有眼光的。
杨:他很厉害,很有头脑,他们去了北京,一下子就把主要的油画都买走了。听说我要回国,他说我给你办成芃芃的签证。他还真的办成了。芃芃过来了,我只好把打包好的箱子又拆开了,我和她还一起听了几次木心的课,就这样又待了几个月。最后我们决定把东西先寄回中国,坐飞机先到意大利、法国、德国、西班牙看博物馆。
范:听说靳尚谊先生也劝你回来。
杨:靳先生打过一次电话,说现在单位正在分房子,我要是回来的话,还能够分上一套房子。我当时一口就答应了,因为我那时候都已经准备回国了。现在回想这些老事,先生们还是挺看重我的,他们都希望我回来。
范:如果留在美国,你这辈子也就毁了。你说你那时就能挣那么多钱了,十多万美金啊,芃芃居然不动心,还要回国,那时有谁不想在美国留下啊。所以你真得谢谢芃芃老师。
杨:芃芃也是神对我的带领。其实她要是想留在美国,我也只能待在美国了,我是绝对不可能与她分离的。
3.你要是挑一个画家来崇拜的话
范:欧洲的大博物馆你们几乎全看了?
杨:是的。到了意大利坐火车看窗外的田野,就感觉跟中国很像,古老的国家。但到了城里面,古罗马的那种遗迹,佛罗伦萨的古城,很震撼,那种环境被画家们带入到了作品里面。
范:去梵蒂冈了吗?
杨:必须去的啊。我去了几次梵蒂冈的大教堂,当圣乐一响起来,那种音乐就好像是从天上浇灌下来的声音,从你的脑门子上一下子灌下来,使你产生了一种神圣感、庄严感,内心变得非常纯净。
范:你肯定去了西斯廷大教堂。
杨:怎么能不去呢,看米开朗基罗的天顶画时,太震撼了,非常激动。那种激动不是某个具体的画面,实际上是整个教堂,整个城市、国家,它的文化,加上壁画,这些东西合在一起的力量。这种力量产生的感觉很不一样,它让你想到上帝。
范:那佛罗伦萨的《大卫》呢?
杨:第一次看《大卫》是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博物馆里面,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围着米开朗基罗的这个雕塑转,就是止不住地惊叹:人类历史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一个雕塑!这样的力度,只有古希腊的维纳斯与它有一种遥相媲美的力度,它感人至深。
范:我也是,站到《大卫》塑像前,傻了,就想摸一摸,想哭,太震撼了。
杨:看了《大卫》之后,再看其他的雕塑就都觉得小了。在那个博物馆还有很多古希腊的雕塑,很棒,但一比就不行了。《大卫》太棒了,太有力量了,太经典了。
范:在佛罗伦萨还看过美第奇家族陵墓的群雕了吧?米开朗基罗创作的《日》《夜》《晨》和《暮》那四个雕像。
杨:这组雕塑完美至极,它们是极具震撼力的。就在那个教堂里,青色的大理石,整个的大小比例都是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太棒了,那是米开朗基罗最震撼人心的创作。
范:我那天是刚开门就第一个进去了。就我一个人,待了20多分钟,非常安静,就一个感觉,想哭,大哭一场。
杨:你要是挑一个画家来崇拜的话,那就一定是米开朗基罗了。他表达出的神性、超越性、力量、震撼力,对你灵魂的冲击力,没有任何一个画家能与他相比,单用英雄主义都很难概括他。在他的绘画和雕塑艺术上,神性彰显出这样的一种力量,一种征服人心的力量,真是太了不起了。它们让人感觉到是神创造了世界、创造了生命。
范:那个陵墓里是禁止拍照的,我尽力抑制住了拍照的冲动,但还是忍不住用脸去贴了一下。
杨:完全可以理解。那四个群雕真是令人激动不已。我还看了文艺复兴时期提香的画,对我震撼也非常大。提香的画特别丰美、耐看、厚重,有点像中国盛唐时期的壁画,人物饱满、雍容大度、丰满、高贵,但又很朴实,不是那种高贵了以后的浮华,而是高贵的华美和健康的朴实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拉斐尔的肖像则是一种优雅的美。
范:又一次看到自己敬仰的这些大师的杰作,你的认识发生了什么变化?
杨:这一次看大师的作品,已经不像上次到卢浮宫那样了,在技术上琢磨不透。却产生了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些油画的元素一经过大师们的妙手,就让你不能不感动,太奇妙了。
范:这是什么原因呢?
杨:就是无论这些大师是什么风格,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个点把你整个人都吸引住了。这个点你可望而不可及,它是艺术家的心灵、情感和才能的综合体现。在他们的画面背后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非常有力,单单用精神和技巧都是说不清楚的,我感受到了那种力量,但不知道它是什么。
4.我被大师征服了
范:除了上面说的感受到了名作后面的力量之外,第二次出国在艺术上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杨:大大地拓宽了我的艺术视野。以前我关注的主要是文艺复兴绘画,这次也关注了印象派、后印象派和现代部分的作品。我不再封闭自己了,我努力去理解其他流派,并从它们当中寻找滋养艺术生命的优质营养。
范:这次看印象派的作品,打动你的主要是什么?
杨:就是它带有强烈韵律的一种色彩表达力,它在最普通最平常的事物上表现的色彩、色调的和谐,或者是色彩对比当中的美感。他们在作品中表达出来的那种绘画艺术的美,那种艺术气息、色彩、光,简直就是一组赞美诗。仔细想想印象派画家的那些画,那是一种纯粹的美,但这个不是人的那种美,这是他自己亲身沐浴在阳光里,在大街上遇到的普通人、野地的花的美,是凭着色彩表达出来的一种非常鲜活的生命力。
范:有人说印象派最主观。
杨:它不主观,它是太写实了。早期的印象派,他们强调的是看了这个事物之后,闭眼留在脑子里的那个印象。这个印象是留在人心里面的整体感,它还不是盯着看的整体感,而是留在心里的。这是他们印象派最珍贵的部分。它能够在每一个人心中产生共鸣。
所以第二次再看印象派,我先前的成见全都被破除了。先前觉得他们不过就是画一些普通的街道,画点田间直观的景色。但这次去看就太不一样了,你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个不可争辩的力量,它有征服人的魅力。
范:在莫奈的《谷仓》、凡·高的《向日葵》中,大自然成了印象派、后印象派的圣殿,我觉得当他们挥起画笔,就像巴赫一样,是在画布上抒写彩色的赞美诗。
杨:还有就是诚实。中国一些人批判印象派,说他们直接对着那个东西画太笨了,太死板了。这完全是歪曲了印象派画家。印象派画家不是照相机。他们不是在阳光下拍照片,他们不是画照片,他们是画画!他们画的是照相机绝对捕捉不了的东西。同一个街景,同一条海岸,同一朵花,他们画出来的和拍照出来的绝对不一样。那些杰作是经过他的爱、他的关注和他的天性过滤出来的,就像清洁的水是通过一个过滤器过滤出来的,一模一样。
范:是否可以说是有选择性地过滤?
杨:当然。比如说毕沙罗,他过滤出来的就是更加质朴的结构感。莫奈是一个更诚实的眼光,他的眼光极其正确。印象派是把莫奈作为代表的,他一辈子忠实于这个眼光。西斯莱是跳跃式的,节奏感很强。他们几个人就很不一样。到了后印象派的塞尚、凡·高,他们就把印象的这一块更确切了,也可以说是更深入了,塞尚的每一笔都更加强调它的永恒性,凡·高的每一笔都更加强调他的情感,达到饱满。
范:这是不是你平时一再强调的,画画要往深里画?
杨:是。其实深入并不是细致,深入一定是你的观察深入进去,你的情感深入进去,整个心灵都深入进去。这挺难啊,因为你自己必须在里面,但是你还得要有这个对象。为什么?因为要是没有这个对象,你就不能和人交流了。万物都是有形有象的,人要看的就是形和色。要是你把形象抽掉了,就像那些形式主义,他一辈子也就是画了一个样式。
范:看莫奈、凡·高,你会闻到花园里的花香,听到向日葵成熟的声音。但有些现代派的东西画得太抽象了,你看来看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杨:这就是难度啊,难在哪儿呢?你得在里面,是个特殊的形象,但又特别抽象。当我们看到一个特别纯美的婴儿,那时没有别的了,只有生命的纯粹感动。但是一个老人呢,他的生命经过生活、自然、生存,一生的岁月痕迹全都在里面了。
范:这些年我特别喜欢“更丰盛的生命”这个概念。
杨:人的真正生命是丰盛的。当1989年我再去奥赛博物馆的时候,站在大师的画面前,有时都得坐下来看,激动得站不住啊。那些画的力量让你觉得你比他差得太远了,你说那是强大的生命力也好,情感也好,精神力度也好,境界也好,反正那就是他们征服你的东西。我被大师征服了。
实际上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就是他生命本身的美好。有什么样的生命,才能创造出什么样的作品。有些很有才华的艺术家,只能做三流艺术家,原因就在于心。像米勒、凡·高这一类的艺术家,尽管他们有那么熟练、细腻的技巧,但后来他们把表面的技巧全都淘净了,只展现出他们生命的本色。像凡·高这样的真诚,对绘画火热的情感,我们差得太远了。
范:那次我在奥赛博物馆看到了米勒的《晚祷》和《拾穗者》,看了很长时间,泪流满面。
杨:米勒非常虔诚,如果没有他那样的信仰是很难理解他的。我看过几次米勒的画。法国的学界当时特别兴奋,学者们很激动,米勒、柯罗的艺术让他们觉得第二次文艺复兴来了。可惜没有形成那个力量。但米勒影响到了凡·高,凡·高一辈子都高举米勒。
范:看《拾穗者》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一到农民收割庄稼的时候,我们就跟狗一样地站在旁边等着,他们把粮食一弄完,我们就赶紧冲过去,捡点穗子,挖点土豆、地瓜。
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的这首诗在米勒的这幅画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你看印象派,色彩已经灿烂了、辉煌了,但米勒的色彩基本上是脏的、灰的,似乎没有什么技巧。可是,虽然他表现的大都是穿木头鞋的劳苦人,像乞丐一样的拾麦穗的人,但他把人性的尊严表现得很伟大。《拾穗者》是为劳动者写的颂歌,最美最感人的颂歌。
米勒说:“我的艺术是爱的艺术,不是恨的艺术。”这话说得多好!他夫人怀孕,小孩子吃不饱,自己每天还得下地干活,但他能画出这样的画,对人间没有半点怨恨。他真是一个虔诚的圣徒。
范:你一再说到,像凡·高、塞尚这些人,他们把附加在绘画上的文学性啊、社会性啊、叙述性啊,甚至宗教属性啊,统统都去掉了,使绘画彻底而纯粹地回到了它的本体。
杨:是啊。在印象派之前的绘画,还要担负文学功能、记录功能、图解教化功能,等等。但这些都不是绘画本身的本质功能,而是它的附属功能。在印象派之后,这些附属功能就很自觉地被抛弃了。现在说到记录功能,那照相机是干什么的?宗教功能,有《圣经》,有教堂。这些功能一方面是绘画它自己去掉了,另一方面也是被这些功能抛弃了。
只是到了印象派,人们才回到了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上:绘画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绘画?想一想,我们小的时候,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就能涂鸦,就会看画。甚至在原始的洞穴里面也能看到人画出的岩画,它其实就是表达,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沟通方式。在人类的生命里面,绘是一种描绘,是一种表达,那它在传递什么呢?就是在语言、文字甚至音乐都不能达到的地方,人用绘画来沟通、传递感情。这就是它的本质,它的存在价值。
范:我大学老师邹化政就说,人类把握世界有不同的方式,而这些方式彼此是不可取代的。绘画首先是满足眼睛的功能,无论大脑里思考多少,眼睛里看的就是形状和色彩。
杨:绘画如果提供不了色彩和形状,眼睛就不用看画了。还有一点就是,视觉功能它是一个普遍功能,人眼睛一睁开,想看的、不想看的,你全都看见了。听觉不一样,你能听到的声音是很有限的。所以视觉有时会处于一个不很敏感的状态。在这个点上,视觉艺术家格外需要提炼、专注,看什么,怎么看。你看到以后究竟有没有什么反应,怎么反应?因为视觉是很廉价的,你要是把看见的全都表达出来,那绘画就毫无意义了。
范:实际上也不可能,你根本不可能把你眼睛看到的全都准确地表达出来。
杨:所以叫注视嘛,视是和关注有关的。
范:印象派是一场革命。
杨:一直到塞尚才把这场革命完成了,告诉你绘画就是绘画,绘画有它自己的价值,它可以像古希腊雕塑艺术那样永恒,你在自然里面看到的东西可以进入永恒里。
范:所以你一直强调绘画艺术取决于你怎样看。
杨:印象派其实也让我反思,要逐渐进入绘画的本体里,从绘画本体里出来的应该是形式、结构、色彩、节奏、强弱、美感。安格尔之所以被现代主义流派的人关注,就是他重视这些方面。在他那里,形式结构比内容和故事更重要,他的形式结构完全从美感出发,那是整体的、典雅的、带有高贵的美感。有人觉得他的画苍白了一些,那是因为他太强调这个部分了,他自己其实也有喜怒哀乐啊。
后来的结构主义,或者是新古典主义,都很尊重安格尔,觉得安格尔是进到纯粹绘画的里面了。
范:我们生活的青少年时期,整个文化太强调绘画的政治性、社会性和文学性了。
杨:现在还强调绘画的政治性,实在没力量。绘画没有这个功能。你说齐白石画点虾,有什么政治性!你偏要他去表现,他顶多给你画个和平鸽,画个寿桃,只好这么象征了,用绘画来直接表现政治,功能不对。
绘画就是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