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敢过问他,那几天我连见到他都害怕,可是,有一天上午,他却叫住我:小梦,你有微博吗?
我……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帮我发一条微博吗?”
是啊,这才是我熟悉的刑先生,即使他是我老板,也从来不会对我颐指气使,每次都会带着询问的口气和我说话。以前他会客的时候和我说,你可以叫张助理泡两杯咖啡吗?芸芸姐出院的时候,他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我给他带特产的时候,他说,你可以帮我切开吗?现在,他说,你可以帮我发一条微博吗?
我不能拒绝。
他把一张纸条递给我,上面有他的字迹,一个微博账号和密码,和一段话:虽然叶阑珊小姐是我欣赏类型的女生,未来谁也说不定,但目前这个阶段,我们也只是朋友之间的互相了解,请大家不要再传播此事了。
这番话公然地表示了他对叶阑珊的好感,而他却要我把他的好感公之于众。
他用这种方式给我答案,告诉我,我的妄想多么可笑。
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妈和嫂子的对话。
刑先生终究不可能守着一个植物人过一生的,他会有新的女朋友,可以和他比肩同游,言笑晏晏。
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永远都不会是我。
对不起,我的爱,太自不量力了。
我很难过,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赖在这里了,我们的缘分由一条新闻而起,也由一条新闻终结。我没有很快去向刑先生请辞,因为需要一些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情绪,也需要用一种有尊严的方式离开,于是这两个月里渐渐尝试接受邝文韬的靠近。
四月,我跟我妈打电话,恰巧邝文韬在我身边,就和他吐嘈:“我妈又催着我结婚,我还想多玩两年呢。”
邝文韬竟然当即拿出一枚戒指:“小梦,我们结婚吧。”
二十四岁的男人,单膝就那么跪了下去。
九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七日,宜赴任、盖屋、嫁娶、开市、立券、纳财、经络、纳畜、祭祀、斋醮、出行、求财、冠笄、入学、求人,中国很多恋人把结束单身的仪式选择在这天举行。
邝文韬老家的习俗是,结婚那天,新郎和新娘要站在酒店门口迎接所有客人进场,我入乡随俗,整整两个小时,我穿着他帮我定制的婚纱和高跟鞋,对每一个说恭喜的人报以感激的微笑。挽着我爸胳膊走过红毯的时候,脚后跟传来了钻心的疼。
红毯那头的人,有一双真诚的眼睛,那双眼睛笑意深浓,他一定没有看穿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中产生过一个念头:我要脱下这双鞋,逃离这里。
宾客纷纷落座,我忽然回头看了看入口的方向,除了几个进出的服务生,什么也没有。
伴娘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在回头看什么?”
“没什么。”我挺直了背脊,调整好笑容,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里有未来要和我牵手一生的人,而我正一步一步走向他。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可世上仍然有很多难事,比如买一双不磨鞋的鞋,比如爱一个触不到的人。
我心里知道,这场仪式终究会在酒席的杯盘狼藉中结束,邝文韬带着我我一轮一轮去敬酒。他跟我说,一会儿你做个样子就可以了,不用真喝。
我说,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喝。
是的,我可以喝。
如若那些沉重婉转不可说的心事,能像酒盛在杯中,那么能不能在此时,让我摇晃酒杯,对你说一声:我敬你。
我敬你,刑先生。
“刑先生,你怎么喝酒了?”刑勋的作息非常规律,那天过了打坐的时间,张助理发现刑勋还在休息室,敲门进去,发现桌上还放着翡翠酒杯,他坐在那里,以肘撑着头,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有些微醺了。
“那帮开发商拿过来的酒,要来一杯吗。”
“这不行,刑先生,您已经戒酒了……”
“小张,不要这么苛刻,人生得意须尽欢。”
虽然追随刑先生多年,见识过他的运筹帷幄,张助理懂得他的为人,然而他的内心,始终密不透风,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
话已至此,作为助理,他自不会再就此事多言。恰好,这时想起什么,“对了,阑珊小姐那部片子电影票房很不错,多次想约刑先生表示感谢。”
“谢绝。”他吐出两个字。
“我知道怎么做了。”
“你出去吧。把酒也带走。”
“是。”
小张走后,刑勋站起来,从金丝楠的古董柜里面拿出一只小巧但非常精致的古董花瓶,走到屏风的另一面,就着那张紫檀躺椅和衣躺下,那只花瓶却握在手里舍不得放下,花瓶里只插着一朵干枯的花,是玫瑰。
“闭上眼睛可以养目,更可以静心。心静则神安,神安则灾病不生,使心情好转。”那是他曾说过且深信的话。
像以往一样闭上眼睛,应该如他所期望,得到宁静和好心情。然而,脑海里却浮现了一个身影,她说:我要结婚了。
她眼中的期待终于烧尽了。
在这沉静的一刻,那些灰,朝他扑面而来。
【旧梦阑珊】
你需要的不是枝头,是天空。
楔子
人人都说叶阑珊这个人虚荣好胜唯利是图不择手段。
斐导却说,她是一只飞鸟,一种叫风鸟的飞鸟,她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
那时叶阑珊还不知道什么是风鸟,故意没心没肺地说:“爱惜自己羽毛的飞鸟都是为了飞上更高的枝头。”
这句话让向来脾气怪异的斐导忽然脸黑,罚她抄了一万字剧本。
抄完之后,她抖着手上网查到: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森林有一种极乐鸟,他们怕风把他们的羽毛吹乱,总是逆风而行,于是也叫风鸟。
后来有一年过元旦,大家都很开心,不知是谁斗胆出了主意,由斐导亲自给每个演员都写张卡片,交由一位年过六旬很受大家敬重的演员保管,谁想看里面的内容,都要等足十年才可取回卡片。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斐导居然默许了。
十年时间,足够嫩枝茁壮,足够倦鸟归巢,足够她,爱上一个人,想为他收起羽翼,愿为他折断翅膀。
作为那群演员里第一个去取卡片的人,十年后的跨年夜,叶阑珊在漫天烟火声中读到那张卡片,他只写了一句话:阑珊,你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枝头,你需要的,是天空。
一
失去亲人是怎样一种体验?
后来叶阑珊在某电视节目里接受采访时回答这个问题,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氤氲的雾气。
父亲离世那一年,叶阑珊只有八岁,背着一只带兔耳朵的书包,放学回家,发现家里突然多了很多警察,他们指着双眼通红的母亲和伏在沙发上哭嚎的奶奶,对她说,你的父亲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了。
“你胡说。”叶阑珊怎么肯相信,第一反应是往父亲房里跑,两个警察把她按在原地,张牙舞爪的她还抓破了其中一个人的手。
父亲死后,家里债台高筑,母亲无力应付,不得已打算将他们住的那幢别墅卖掉。
父亲是个演员,几年前主演过一部片子,万人空巷,他用毕生积蓄买下了这幢别墅,然而自此之后,事业忽然走向了低谷,人也跟着一蹶不振。母亲一直说这幢房子不吉祥。奶奶却死活不同意卖房子,因此家里每天都上演着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忽然来了两个人,是来看房的。叶阑珊在奶奶的怂恿下趁着母亲和他们交谈的空当,潜进母亲房间,她打开保险箱偷了房契和母亲的身份证件,蹑手蹑脚地往外跑——她要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叶阑珊心想,这车一定是家里那两个人的,经过车子的时候,她停下来朝着玻璃窗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就在那一刹那,车窗忽然降了下来,里面端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墨色的眼睛,穿一件雪白的衬衫。
“你是谁?”叶阑珊怎么也没有想到车里会有人。
那少年摘下一只耳机,饶有兴趣地掀起眼皮看她,叶阑珊被他看得脸上发热,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母亲喊自己的声音。她心想,完了,母亲不会已经发现房契和她一起不见了吧,怎么办?
一抬头撞进那少年探索的眼底,她抱紧书包,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忽然对他说:“救我。”
多年以后,叶阑珊在斐然执导并亲自担任编剧和的电影里看到一个场景,滂沱大雨里,拖着明黄色皮箱被淋得湿透的女人疯狂地拍打着车窗,车窗降下,女主对男主说的第一句话是:救我。
那部电影让饰演女主的喜鹊摘得各项大奖,然而比大奖更受关注的是,喜鹊与斐导长达十几年依然扑朔迷离的感情。
事实上叶阑珊也有幸出演了那部电影,一个性格温暾,但结局却激烈的女三号。只是叶阑珊无从知道,斐然设计的那个求救的场景时,灵感是否来自多年前别墅前面那个天真的女孩儿。
二
房子还是被买走了,买主不明。
前两年,阑珊还是会偷偷溜回到这里,奇怪的是不管她什么时候来,那扇厚重的大门永远紧闭着,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入住过,一把大锁冷酷而静默地宣示这里再也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叶阑珊一家搬到了她所念的小学附近的旧居民楼里,母亲美其名曰可以就近照顾她,顺便做点小生意。搬家那天,阑珊没有哭闹,她出奇安静也出奇认真地将关于父亲的东西一一捡起来装进一只古色古香的箱子里——他演过的片子,他的照片,他登在报纸上的新闻,他曾经买给自己的礼物,还有一本除了几个英文字母,没有写什么字的笔记本,那是父亲在世上存活过的所有证据。
客厅的电视不知道是谁开的,正在播放娱乐新闻,讲到某著名女星的身价,主持人一脸欣羡,叶阑珊走过去,拿起遥控按关机键的手指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愣在那里盯了屏幕一分钟。
那是很有质量的一分钟,就在那一分钟她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她叶阑珊也要成为大明星,不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生前未完成的事业,为了光鲜亮丽地回到这里把他们的房子买回来。
后来很多年,叶阑珊积极地,甚至可以说有些拼命地学唱歌、学跳舞、学播音主持、学弹钢琴和各种乐器,学校里不管是什么文娱类的活动都有她。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女生群里有传言说,不要和叶阑珊交往,她这个人功利心太强,只结交对自己有帮助的朋友,她从来不会丢失任何可以展露自己的机会。
十六岁与人合演的舞蹈节目第一次上电视。
十七岁拍摄第一个广告,登在某知名时尚杂志的铜版彩页上,同年成为该杂志的签约模特儿。
十八岁参演第一部电影,虽然没有大红,但这些成了叶阑珊的人生履历。也是十八岁那一年,她被颇费了一番心力认识的制片人推荐给了电影导演斐然。
第一次见到斐然,叶阑珊心里一紧,像被什么拧了一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十年前,那个背着兔耳朵书包因为偷了房契紧张得东藏西躲被人一览无余后的自己,和那个端坐在车中穿雪白的衬衫黑发黑眼的少年。
原来,这十年她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个画面,她记得的还有在她开口向他表示求救的时候,缓缓合上去的黑色车窗。车里的少年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却用最冷酷的行动将她隔绝在了车门外。
斐然坐在椅子上,由于正在进行室外拍摄,他的膝盖上还盖着一条半厚的羊绒毯,这个奢侈品牌子哪怕是一条羊绒毯也印得满是LOGO,然而,这浮夸的LOGO却还能将他衬得一身冷峻和沉郁。
外界都传斐导脾气怪,果然制片人上前去介绍的时候,他微微皱着眉,连一句礼貌客气的寒暄也没有,不情愿般抬起眼皮睇了叶阑珊一眼,那是一个不带任何兴趣和探索意味的眼神。
毫无疑问,叶阑珊是个美女,是那种走在路上男生女生都会回头看看的美女,她有一张鹅蛋脸,五官构造本就上乘,今天来见导演还精心地化了妆,穿了一条裁剪适中的V领而又不过分暴露的裙子,恰到好处地将她的身材线条勾勒出来。
所以,斐然这个眼神让她颇为受伤。
制片人大约也看出来了,连忙补充道:“阑珊小姐的父亲生前也是著名演员,阑珊虽然还是新人但从小耳濡目染,斐导若肯给她机会,我相信她一定不会让斐导失望。”
“她父亲是谁?”他像是终于被勾起了一点儿兴致,又像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家父叫叶幕临。”阑珊抢在制片人之前回道,说实话,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自己的父亲的,然而她又知道如果她不说,她可能与这次机会失之交臂,她定了一下,说“不过家父已经去世十年了,斐导可能没有听过他”。
“我知道他,我看过他的电影。”没想到斐然却意外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可惜……”
“谢谢。”阑珊由衷地说,她不能够确定斐然会不会因此对她改观,坦白讲,此刻她心底很矛盾,一方面希望能被斐然看中,可是她又不希望是因为父亲的关系。
“带她去试一下角色。”斐然唤来副导演,交代了几句。
叶阑珊最终还是通过了试镜,就这样被留在了最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斐然的剧组,虽然没有捞到主角,但是她将饰演的那个女三号戏份儿也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