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交通状况还有别的,雅加达至今仍让她感到如此陌生。这里不是家园,大概永远也不会是。四年前,凯特想搬家,搬到世界任何地方都好,只要是旧金山之外的地方。马丁·格雷,她的养父,对她说:“雅加达……对于继续你的研究是个合适的地方,还有……那里也适合你重新开始生活。”他还说了些时间会治愈所有创伤之类的话。可现在她缺的就是时间。
她转身回到桌旁,开始清理本拿出来的照片。她看到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时停了下来,上面是一间宽阔的舞蹈室,铺着橡木地板。这怎么会跟她的工作用品混在一起?这是唯一的她童年时代在西柏林家里的照片,那儿就在蒂尔加腾街[6]边上。凯特几乎想不起那栋三层楼的大房子的样子了。在她的记忆里,那儿感觉更像是一栋外国使馆,或者是来自于另一个时代的宏伟遗迹,一座城堡。一座空荡荡的城堡。凯特的母亲死于难产,而她的父亲,尽管爱她,却很少在家。凯特努力想在心目中勾画出他的模样,但却做不到。记忆里只有一些碎片,关于一次散步的,那是12月的一个寒冷的日子,他带她出去。她还记得,自己的手在他的手里显得多么小,那时候她感到多么安全。他们沿着蒂尔加腾街一路走去,一直走到柏林墙。那儿的场面让人心酸:许多家庭都在那里摆放着花圈和照片,希冀着、祈祷着这堵墙会倒掉,他们亲爱的人会回来。此外,别的记忆都是他离去和归来的瞬间,回来的时候常带着些来自远方的小饰品。房子里的工作人员尽力填补她的空虚。他们都很关心她,但大概还是冷淡了点。管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还有那个和她以及其他工作人员一起住在顶层的家庭教师呢?她教会了凯特德语。凯特至今仍然能说德语,但她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她六岁之前的生命里只有一个清晰的记忆,在那个夜里,马丁走进她的舞蹈室,关上音乐,告诉她,她的父亲没回来——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她以后要跟马丁一起生活。
她真希望她能抹掉那段记忆,连同之后13年的一切一并忘记。她跟马丁一起搬到了美国,但他总是从一次探险奔赴另一次,居住的城市换了一个又一个,她也从一所寄宿学校被送到另一所。而任何一处都不曾让她有家的感觉。让她感到最像真正的家的地方,就是实验室。除了睡觉之外,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这里度过。离开旧金山之后,她将自己的全身心完全投入到工作里。这最初是一种自我防卫机制,一种求生机制,如今则已成了日常的生活方式。研究队伍成了她的家人,研究的对象就是她的孩子们。
可现在这些都要离她而去了。
她必须集中精神,所以她需要更多的咖啡。她把照片堆从桌上推落到下面的箱子里。本去哪儿了?
凯特走出去,沿着过道一路走向员工厨房,没人。她检查了一下咖啡罐,没咖啡了。这里的频闪灯也在闪烁。
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本?”凯特叫道。
别的研究人员几个小时内还都不会过来。他们在遵守时间表这点上做得够呛,但他们的工作做得不错。比起时间,凯特更在意工作成果。
她摸索着进入了研究所侧翼,这里是一个大规模的洁净实验室,周围环绕着一系列储藏室和办公室。凯特和她的团队在实验室里操作逆转录病毒,希望基因疗法能治愈自闭症。她透过玻璃往里窥视,本不在实验室里。
早上这个时候,这栋房子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空旷,寂静,并非全黑,可也不亮。阳光从两边房间的窗户洒进走道里,光束的边缘清晰,就像某些科幻片里搜索物件的光束,在搜索着生命信号。
凯特在洞穴般的研究所侧翼徘徊,脚步声的回音显得很响。在雅加达明亮的阳光中,她往每个房间都瞥上一眼,全都是空的。还没找过的只有居住区了——研究项目中大约一百名患有自闭症的儿童的住房、厨房和辅助设施。
凯特听到远处传来另一个脚步声,比她的更快些——是跑步声。她加快了脚步,迎向对方。她刚转过前面的拐角,本就冒了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凯特!跟我来,快!”
CHAPTER 2
印度尼西亚
雅加达芒加莱火车站
大卫·威尔退回到火车站售票处的阴影中。他审视着那个正在报摊上买《纽约时报》的男人。那个男人把钱付给了摊主,然后走过垃圾桶,并没有扔掉报纸,他不是线人。
一列通勤火车在报摊后面慢慢开进站来。车厢里,连车厢壁上都挤满了印尼工人,他们是从周围的城市赶来首都上白班的。每扇车门里都有乘客走出来,大部分是中年男性。青少年们聚在火车顶上,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伸展四肢;有些在读报,有些在玩智能手机,还有些在交谈。拥挤不堪的通勤火车是雅加达的一个“地标”:一个挣扎着进行现代化的城市,就要被不断增长的人口膨胀得四分五裂了。这个城市正努力适应着都会区内的2800万人口,公共交通的发展则是这种适应过程中最明显的特征。
通勤族们正在飞速地远离列车,人群在车站里涌动,就好像美国黑色星期五的抢购人群,好生混乱。工人们推推搡搡,大声叫喊着冲出火车站的大门,与此同时,另一批人则在奋力挤进车站。这样的景象每天都在这里上演,也在这个城市的其他火车站上演。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接头地点。
大卫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报摊。他的听筒咔咔几下之后传出了声音:“税务员,看着商店。注意,现在是零时二十分了。”
线人迟到了,队员们有些焦躁。呼之欲出的问题是:我们要撤退吗?
大卫把他的手机抬到脸旁:“收到,看着商店。交易员,经纪人,报告。”
大卫的位置利于观察,从这儿他能看到另外两个特工。一个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一把长凳上,另一个男人正在休息室附近捣鼓一盏照明灯。他们俩都回报说没看到他们那位匿名告密者的踪影,那人声称拥有关于一次策划中的、据称叫作“多巴计划”的恐怖袭击的细节情报。
这两个特工是雅加达站里最好的两个:大卫几乎无法从人群中找出他们俩来。他扫视着车站其他地方,略微感觉到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对。
耳机又咔咔地响起来了。这回是霍华德·基冈,时钟塔的理事,大卫为这家反恐组织工作。“税务员,这里是估价员。看起来卖家不喜欢今天的市场。”
大卫是雅加达站的站长,而基冈是他的上司兼顾问。这个老人显然不打算对他指手画脚——中止行动——但消息的意思是清楚的。从伦敦大老远过来的基冈想要暂停了。考虑到现在时钟塔正在进行的其他项目,再继续下去风险很大。
“我同意,”大卫说,“我们关门停业吧。”
两个特工若无其事地撤离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消失在大群匆匆来去的印度尼西亚人中。
大卫朝那个报摊投去一眼。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正在付钱买什么东西。一张报纸,是《纽约时报》。
“等等,交易员、经纪人。来了个看货的买家。”大卫说。
那个男人退后几步,拿起报纸,站在那儿用几秒钟看了一下首页。他目不斜视,叠起报纸,把它塞进了垃圾桶里,快步朝着满载乘客、正在离站的火车走去。
“线人,我去接头。”大卫跳出阴影进入人群,大脑飞速转动。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迟到?还有他的外表——看起来……不太对。显眼的红色风衣,姿势(士兵的,或者是特工的姿势),还有他走路的样子。
那个男人冲上了火车,然后开始在厚厚的人群中蜿蜒前行,从一个个站着的男人和坐着的女人身边走过。他几乎比车上所有人都要高,所以大卫仍然能看到他的头部。大卫挤上火车,然后停了下来。为什么线人要跑?他看到什么了吗?被吓到了?然后,事情发生了。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回头时他的目光扫过了大卫。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大卫身子一旋,把站在门口的四个男人全扫到了外头的站台上。他用力把他们从车子旁推开,可与此同时,更多焦急的通勤族们拥进了他制造出的空隙当中。正在大卫准备大喊一声的时候,爆炸就撕裂了整辆列车,玻璃和金属的碎片洒向车站。冲击波把大卫甩到了站台的水泥地上。他被夹在人们的躯体中间,有些人已经死了,另外一些还在痛苦呻吟,到处都是尖叫声。烟雾中,灰烬和残骸碎片像雪片一样飘落下来。大卫的手脚都动弹不得,他的头往后吊着,快要失去意识了。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纽约,正在逃离那幢坍塌的建筑物,然后被它压到了下面,困在那里,等待着。许多只手,看不到后面的手臂,他们抓住了他,把他拖了出来。“我们找到你啦,老兄!”他们说。阳光撞到他的脸上,标着“FDNY”[7]和“NYPD”[8]的拖车上警笛声大作。
但这次在响的不是救护车,是火车站外的一辆黑色邮政快递车。来的人也不是纽约消防队员,是那两个特工,交易员和经纪人。他们把大卫抬进车里,疾速离去,与此同时,雅加达警方和消防队正涌进街道。
CHAPTER 3
印度尼西亚
雅加达自闭症研究中心
四号游戏室一片喧嚣。场景貌似寻常:玩具撒得到处都是,十几个孩子分散在房间各处,各人独自玩耍。叫阿迪的八岁男孩坐在角落,一边轻松地玩着拼图游戏,一边前后摇晃身子。他放好了最后一块拼图,抬头看着本,脸上现出骄傲的笑容。
凯特简直无法置信。
这个男孩刚刚拼好的拼图是她的团队用来辨识特才(那些患有自闭症同时具备某些特殊认知能力的人)的。这个拼图需要大约140到180之间的智商。凯特也完成不了这个拼图,之前整个研究项目里只有一个孩子——萨其雅——能完成它。
凯特看着那孩子飞快地拼好拼图,又把它拆散,然后再次拼起来。阿迪站起身来,在苏利耶身边的长凳上坐下。苏利耶是研究项目里一个七岁的男孩。这个更小些的孩子移动到拼图旁,也同样轻轻松松地拼好了它。
本转向凯特:“你能相信吗?你认为他们是靠死记硬背来完成它的吗?靠着观察萨其雅是怎么做的?”
“不,哦,也许是。我很怀疑。”凯特说。她脑子转得飞快,她需要时间来细想一下。她必须要确定一下。
“这就是你正在研究的东西,是不是?”本说。
“是啊,”凯特心不在焉地说。这不可能啊,不该这么快就见效。昨天,这些孩子还显示出自闭症的典型症状——如果说有典型症状的话。研究者和医生们正日益认识到自闭症其实是一系列的机能失调,包括诸多不同的症状。自闭症的核心是语言交流和社交互动机能障碍。大多数患儿会逃避眼神接触和社交活动,其他一些患儿则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在某些案例里,孩子们甚至不能忍受和他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接触。昨天不管是阿迪还是苏利耶都无法完成这个拼图,也不能有目光接触,更不用说排队了。
她得告诉马丁,他会保证他们的资助不会断绝的。
“你现在想要干什么?”本说,声音里带着兴奋。
“把他们带到二号观察室,我得去打个电话。”无法置信,精疲力竭,欢欣鼓舞,它们在凯特的脑海里打起了大战,“还有,啊,我们该安排一次诊断。ADI-R[9]。不,用ADOS2[10],这个更省时间。还有,记得拍下来。”凯特笑着捏了捏本的肩膀。她想要说点含义隽永的话,纪念这一时刻的话,她想象中天才的、即将成名的科学家在取得突破那一刻会说的话,可她什么话都想不出来,只能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本点点头,随后牵住了孩子们的手。凯特打开大门,他们四个走出去,进入了过道。过道里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不对,那不是普通人——是两个歹徒,从头到脚穿着一套黑色的军用装备:一顶头盔,盖在布制面罩上;一副护目镜,跟滑雪用的相仿;保护身体的护甲;黑色的橡胶手套。
凯特和本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把孩子们往他们身后拢了拢。凯特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这儿是研究机构,我们没有现金,不过你们可以拿走一些设备,你们想拿什么就拿吧,我们不会……”
“闭嘴。”那男人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个抽烟、酗酒了一辈子的家伙。他转向他的同伴,那人身材较小,穿着黑衣——显然是个女人——说:“抓住他们。”
那个女人朝着孩子们迈出一步。凯特不假思索地移动身体,挡住了她的去路。“别,什么都可以拿去,或者让我代替……”
那个男人掏出手枪,指向她:“闪开,华纳医生。我不想伤害你,但有必要的话,我会的。”
他知道我的名字。
凯特的余光瞟到本朝着她和那个拿着枪的歹徒中间挪动了一下。
阿迪想要逃跑,但那个女人抓住了他的衬衣。
本挪到凯特身边,然后移到了她前面。接着这俩科学家一起冲向那个拿枪的男子,将他扑倒在地,枪响了。凯特看到本从那个黑衣男子身上滚落,到处都是血。
她想要站起来,可男子抓住了她。他太强壮了,他把她朝地上砸去,她听到“咔嚓”—声,好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