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小张摸了摸肩膀,“不打算换。”
苏朗睡了一觉。
从梦中醒来时,身上都是冷汗。
他用冷水洗了脸,镜中的自己形容憔悴,眼底藏着深切的悲哀。我究竟梦到了什么?不知道。
苏朗永远记不住自己的梦。唯一的印象是一片红色,以及两个发光的身影。他接近他们,躲避他们,然后醒来。
这种情况越发频繁。之前是在六七岁。后来是十几岁,苏朗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它。如今,它回来了。
“五岁前发生了什么?”
苏朗无法回答。叶若彤能够回溯时间,但她依然无法看到自己的过去。她说过要帮自己,苏朗不知该不该相信。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诫他,让他停止继续追寻。
我做不到。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该是一个孤儿,降生在福利院,由一些好心人施舍抚养费。
他要知道一切。
天还没亮,苏朗毫无困意,他开始呼唤自己的弦。它潜藏于灵魂深处,随叫随到。苏朗感到,这根超弦生机勃勃,像新生的心脏一样充满活力。每一次振动,就有能量剥离出来,透过骨骼和肌肤,在空气中发散。
他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或许这是错觉,苏朗却觉得清晰无比。
要控制。
按照叶若彤的教导,苏朗开始尝试和弦沟通,把它当作身体的一部分。这很难,就好像一个正常人突然长出了三头六臂,总会把它们忘掉。
呼吸,要注意呼吸。苏朗对自己说。
选民有自己的锻炼方式,每一派都不同。叶若彤不知道苏朗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能量派的锻炼都是从呼吸开始,就如武侠中的吐纳。
或许可以这样?苏朗想到了自己那种特殊的呼吸方法。
他开始进入节奏,从胸到腹,从腹到胸。气息好像进入了一只双头瓶,膨胀、收紧,收紧、膨胀。
好像经过了一个小时。
若在往常,苏朗早已经沉睡。此刻不同,超弦在随着节奏振动,好像一个经过训导的孩子,无处释放的精力被纳入规范,开始蹒跚学步。
逸散的能量在减少。很缓慢,却显而易见。这些能量是最好的兴奋剂,苏朗的每一寸肌肤都浸泡在温暖的热流中,每一个细胞都在绽放。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照射在厚实的天鹅绒窗帘上,将室内映得一片通红。苏朗的身躯沐浴着光彩,仿佛剔透的琉璃。叶若彤从里间探出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这家伙还挺帅气。叶若彤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她咳嗽了一声,把苏朗从神秘气氛中惊醒。
“天亮了?”苏朗有些惊讶。
“很不错。”叶若彤不无妒忌地说,“当初,我可是用了半个月。”
“你说我是笨蛋。”苏朗笑起来。
“闭嘴!”叶若彤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你的悟性很糟糕。掌控弦力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理解。你知道自己弦的属性了吗?”
“能量弦。”苏朗耸耸肩,“还有什么?对了,我觉得自己能在水下呼吸。一种很怪的直觉。”
叶若彤愣了一下,立刻跑到洗手间,放了满满一池的清水。她指着水池,不容置疑地说:“把头扎下去!”
苏朗犹豫了一下,从善如流。水很凉,苏朗打了个冷战。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感传遍全身,他感到很安全。
“呼吸!”叶若彤说。
苏朗不敢。屏息两分钟后,肺叶被挤空了,压缩了,急切需要吸气。他把头抬起来。叶若彤用力按下他的头,凑到他耳边大声说:“快呼吸!”
她在报复。
苏朗猝不及防,液体灌了进去,胸腔充溢的痛苦超乎想象。水是冰冷的,侵入肺叶却很灼热。痛苦冲入脑颅,他觉得脑袋像是被钳住了。他要呼吸!
又一口。
他感到肺叶爆炸,变成了一摊黏糊糊的东西。苏朗猛然抬头,水溅得到处都是。巨大的力量把叶若彤推向一边,后背撞上了墙壁。
苏朗转过身看她,表情奇怪。半分钟后,他重新把头扎进水里。
呼吸。
他在呼吸!苏朗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清水在肺部循环,从口鼻排出,留下了蕴含的氧气。胸口有些闷,仅此而已。他在里面已经待了十分钟!
“你……还好吧?”叶若彤关切地敲敲他的背。
“试试看?”苏朗歪着头,在水里看她。声音通过水体的振动传入空气,感觉像在敲打暮鼓晨钟。
叶若彤连忙跑出卫生间。
苏朗整理了一下头发,用毛巾擦拭着,走出来。他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情:“你差点儿杀了我!”
“选民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叶若彤振振有词,“再说,预言告诉我,你没问题。”
冒失鬼!苏朗撇撇嘴,问:“这是什么能力?”
“血统。”叶若彤说,“这是能量派里的血统强化,你的运气不错。”
我的血统是一条鱼?苏朗有些沮丧。
“以后你会慢慢了解。”叶若彤拍拍手,转移话题,“新的一天,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先和你说,关于骨片我有了一些眉目。预言告诉我,它会引起灾难,这座城市会因此毁灭。”
“它在哪里?”
“预言告诉我,你能找到它。”叶若彤的手指点了点眉心,“多用用你的脑子。你必须做到。”
你的脑子只用来预言……苏朗苦笑。
“还有一件事。”叶若彤说,“今天我们去见市长。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情,和你的老师有关。”
“我们这就走。”苏朗站起身。
潮东市,光明街区。
几年前,这里还热热闹闹,有着一大群对生活餍足的居民。每天上班,下班,在胡同里散步闲聊。如今它成了拆迁工地。人群被迁到了城市外围某个荒凉之所。留下一大片残垣断瓦,仿佛火灾后的余烬。
光明街区派出所从此无所事事,面临撤编。一座大型商厦人去楼空。只有市立博物馆还在坚持,每年消耗政府大量的拨款。
这是潮东市的缩影,整个城市就像掰玉米的狗熊,一路建设,一路抛弃。
李先生手里提着一盒药品,钻进残败的小巷。墙壁构不成阻碍,他径直穿过去,进入一座尚且完好的院落。
老铁守在一间屋子前,好像一尊铜像。
有风,带着水气。刚刚还明澈的阳光,转眼被薄云掩盖。李先生叹了口气:“要下雨了啊……”
老铁仰起头。
李先生走进房间,空气有些污浊,充满了血腥气。李之梅仰躺在木床上,睁开的眼睛没有神采。
她要死了。
子弹搅碎了她的内脏。这样的伤势,即便是选民也无能为力。李先生似乎看到,死神正披着斗篷,默默在角落里伫立,等待挥出漆黑的镰刀。
他摇摇头,把药品放在一旁。
“我……要死了。”李之梅轻声说。她直勾勾看着李先生,泪水从干涸的眼窝中淌出来,“我好痛……”
“放心,就好了。”李先生拿出一支针剂,刺入她的手臂。这是吗啡,具有强烈的致幻性,也是最绝妙的止痛药。
“老铁为什么不进来?”他分散着李之梅的注意力。
“我不要……让他看这些。太难看了。”李之梅牵牵嘴角,努力挤出一丝苦笑,“十年前,我差点儿杀了他……”
“他不怨恨你。”李先生脑海里浮现出老铁脖子上的伤痕,摇摇头,“即使再不能说话,他也不会怨恨你。”
“我怨恨……”李之梅的眼睛突然泛起了光彩,她看到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正微笑着朝她走来。
带我走!
带我一起走!
她呼喊着,喉咙发不出声音。正如十年前一样,那个人脸上带着令人怨恨的笑容,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不肯靠近。
“求求你……”李之梅带着可怜巴巴的神情,恳求李先生,“你出去……他……他不敢过来。”
吗啡的效力发作了。李先生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门。
李之梅看着那个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加入了选民行会的一个行动小队。队长三十多岁,能力超群,充满魅力。她是多么地爱慕他呀,渴望地追逐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每天都做着关于他的梦。
直到有一天,他们找到了骨片,小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队长不同意大家的意见,斥责他们自私。所有人都被骨片冲昏了头。他们囚禁了他,打算自己干。
李之梅还记得他悲伤的眼神,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她感到痛心极了。她偷偷救他出来,帮他抢回骨片,还差一点儿杀了老铁——那个早就对自己心怀爱慕的粗壮汉子。
他拿回骨片,却打伤了她,把她扔在山道上。任凭她怎么呼喊、怎么哭泣都无济于事。
她好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她找了他十年。
他却死了。
李之梅看着那个人影一步步走来,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她欣喜若狂,是的,他没有拒绝她,这一次不再有抛弃。
“带我走……”李之梅发出最后一声呢喃,轻柔得几乎听不到。但他听到了,他牵着李之梅的手,走向高处,进入一片光明欢喜的世界。
她死了。
半个小时后,李先生走进房间,发现李之梅已经停止了呼吸。她面带笑容,嘴角含着一丝羞涩。
“她去得很安详。”李先生说。
没人回答。
他走出房门,发现老铁已经消失了。
雨落了下来。
上车的时候下了雨。
天空阴沉得可怕,该是一场暴雨。稀疏但硕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啪啪作响。司机是上次那个中年人,听叶若彤介绍,这是市委的李秘书。
汽车穿过一大片街区,驶入市政大楼。
市长在办公室接见了他们。这是一个威严的中年人,四十多岁,一双浓眉和锐利的眼睛,显示出他拥有一颗坚定的心。他很仔细地打量着苏朗。
“小彤,你先坐。”市长随意招呼,注意力始终在苏朗身上。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会见高官应有的紧张。
“我和陈墨古是朋友。”市长开门见山,“他死了,我很难过。但一些事情不应该中断,你是他的继承人。”
“我该做什么?”苏朗问。
“相信自己那一套,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意志。”市长说起话来很有力量,他盯着苏朗,“找到那个东西,随时通报。记住,不要联系警方,他们只会坏事。”
随时通报?苏朗几乎冷笑出来。
“为什么?”
“这座城市……”市长按着桌子,似乎随时会站起来,但他的脸色很沉着,“陈墨古和我说过,如果不能解决,城市就会毁灭。为这件事,我准备了四年。”
你都做了些什么?苏朗想要问,突然,一个念头闪了出来,他明白了。
拆迁!
市长正在把整个城市向外拓展,留下的中心区域什么也不做,任其荒芜,竟然是这个原因!
听起来是个大好人。苏朗看着市长。
“不用怀疑。”叶若彤解释道,“两年前,孙市长以即将发生大地震为由,作了城市整体迁移的报告,但被否决了。行会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委派了一名观察员——也就是我——进行定位。我有了一些预感,但证据不足。为了搜集更多的信息,我一直待到现在。”
“联系过我的老师吗?”苏朗问。
“没有,我一直不知道他。陈墨古死后,孙市长才做了具体说明。”叶若彤想了想,说,“他应该有一些难言之隐。”
“他不想露面。”市长摆手,似乎不想多谈,“但他死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手里的东西。”
“它不在我手里。”苏朗皱了皱眉,“谁告诉你的?”这个提问近乎无礼。市长的目光冰冷下来。
“是我。”叶若彤回答。
“我明白了。”苏朗微笑起来。他看着市长,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信任。老师没有告诉他,他的话有问题!
电话铃响了。市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暂时离开。他拿起电话。
叶若彤拉着苏朗走到外面,脸上充满了疑惑:“你的态度很糟糕,在搞什么?”
苏朗不说话。
“你认为他有问题?他又不是选民!”
“普通人的野心最可怕。”苏朗嘲讽地笑,“成为超人的梦想每个人都有。或许还有长生不死。”
“但他做了很多事!”
“拆迁的费用从哪里来?”苏朗看着她,“他只是个市长,没有上面的财政支持,怎么做到的?你想过这些具体问题没有?”
叶若彤瞠目结舌。
突然,市长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市长面色严峻地走出来,低声说:“有人在公安大楼那边杀人。已经死了很多警察。”
“谁?”
“一个刀枪不入的人。”
“老铁!”两人倏然一惊。
一场豪雨。
当苏朗等人赶到时,屠杀依然在进行。
密集的雨幕撞击在老铁的身躯上,给他蒙上了一层薄雾。他的脚边,几具残破的尸体歪倒着,鲜血呈辐射状喷出,随着雨水的冲刷丝丝剥离。
枪声在响,雨中遍布着螺旋状的弹道。子弹将老铁的上衣撕得粉碎,击打在黝黑如铁的肌肉上,迸发出一连串火星,仿佛一块在火雨中煅烧的钢。
老铁迟钝地转身,寻找攻击的方向。突然,他大踏步奔向院墙,踩得地面“咚咚”直响,好像《侏罗纪公园》里那只追逐汽车的霸王龙。
枪声更加疯狂。
老铁奔至,出拳!
轰!
厚实的水泥院墙发出哀鸣。裂缝向四面八方蔓延,半秒钟后,一段五米长的墙体轰然崩塌。墙体上的两名特警摔了下来,他们浑身是灰,侧身翻滚着继续射击。
老铁一步跨过来,抓住了特警的脖子。“啪”的一声,好像捏碎了一根颜料棒,血肉四溅。失去支撑的头颅在雨中滚动。
另外一名特警红了眼,他一面射击,一面怒吼着向老铁冲来。枪管变得通红,弹壳在弹匣上方飞落,比雨点还疾。
老铁一拳砸过来。特警倒飞出去,整个胸腔向下凹陷,自动步枪变成了一堆废铁。老铁转过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怒吼。
一道闪光!
老铁庞大的身躯向后倒去,沉闷的枪声随之而来,竟压过了一声炸雷!
反器材狙击枪!
雨中传来一阵欢呼。然而,警察的笑容很快凝滞。老铁慢慢爬了起来,胸膛上只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他晃了晃脑袋,把目光对准公安大楼的三层。他奔跑起来,一头撞碎墙壁,冲入了大楼内部。
两分钟的寂静。
一把被揉成铁环的狙击枪从窗子抛出,老铁随后跳下,身上披着血。
苏朗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苏朗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血腥的味道。他盯着老铁,一步步走过去。
老铁也在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