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或以巨硕或以威武醒目,名碑或以撰文或以书法赫然。以撰文流传者,民国以来著名者有三,一为陈寅恪先生的《王观堂先生纪念碑》,一为冯友兰先生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一为胡适先生的《中华民国华北军第七军团第五十九军抗日战死将士公墓碑》。
1927年6月,王国维在留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后,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两年后,清华大学请同为“四大导师”之一的陈寅恪为其撰写碑文。“我当时是清华国学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重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碑文不长: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1953年,中央决定任命陈寅恪为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中古史研究所)所长,派陈的学生汪篯送信给当时任教广州中山大学的陈寅恪,12月1日,陈口述了声明式的《对科学院的答复》。答复特别对纪念碑中“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句做了解释: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王国维死后,学生刘节等请我撰文纪念。当时正值国民党统一时,立碑时间有年月可查。在当时,清华校长是罗家伦,是二陈(C.C.)派去的,众所周知。我当时是清华研究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扬。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错误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也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我你都应该如此。我写给王国维的文中,中间骂了梁任公,给梁任公看,梁只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适也骂过。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碑文所示“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额,罗庸书丹,其树立于西南联大正式解散的1946年5月4日。碑文洋洋1178字,概述了联大从建立至解散的全过程。但精彩在碑文的后半部:
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乾转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终始,此其可纪念者一也。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天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精彩,确实精彩!古今一贯,血色苍茫,首尾呼应,萧然中立,真乃大师手笔加大师血泪之绝唱也,重要的是西南联大所代表的学术自由精神在此被一语道破。“联合大学之始终,岂非一代之盛事,旷百世而难遇者哉!”
《中华民国华北军第七军团第五十九军抗日战死将士公墓碑》由胡适撰文,钱玄同书写。1933年3月,日军占领热河,全国惊动。其间,中国军队在长城一线奋起抵抗,傅作义率部在怀柔一带面对两倍于己,且有飞机、重炮等现代化武器装备的敌人,前仆后继,拼死拦击,场面之惨烈令人惊骇,牺牲之巨大令人痛心。此次战役我方战死官兵367人,伤284人。至5月,塘沽停战协定签署后,傅派人搜得烈士尸首203具,悉数运回绥远,入棺木,衣殓服,公葬于大青山下,并树碑纪念。受傅嘱托,胡适为之撰写碑文。碑文详述了战事的前因后果,平实难掩悲愤,心潮几欲澎湃,且以其倡导并擅长的白话文写就。白话入碑,千古开篇,其赞词也为白话:
这里长眠的是二百零三个中国好男子!
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
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来这里凭吊敬礼的,
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
1935年,《何梅协定》签署,胡适得知此消息后,悲愤交集,提笔写下了《大青山公墓碑》一诗:“雾散云开自有时,暂时埋没不须悲。青山待我重来日,大写青山第二碑。”
1962年2月24日,胡适逝世后,台北的中央研究院为其树碑,他身后赢得的也是一块白话碑,碑文由原北大同事、时任中央研究院评议员的毛子水所撰:“这是胡适先生的墓。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以白话文为这位终身提倡白话者撰文,恰如其分,相得益彰,既明志也寓意。
三碑固然为名士所撰,然其流传还在于所述之信实质朴,且有见地,坦诚磊落,恰如其分。说的虽是碑中人碑中事,抒的却是己之胸臆己之心曲,看似概括,实则流连于节点而琐叙,看似扼要,实则失当于纤悉能透辟。碑者,悲也,由衷而起,悲从中来,故怜之切,悲之切也,恤之切,悲之切也。古之名士如韩愈、苏轼等多有碑文撰写,却因获润而谀辞,而溢美有加,落实无着,冗赘有余,把握何处,终未有流传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