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载后魏隐士赵逸,答好事者语云:“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吕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词损实。当时构文之士,惭逸此言。”有条不成文,有俗不成约,墓铭然,挽赞亦然。辞章之中,挽赞当数特别一类。既挽,乃生者对逝者的缅怀追想、显扬评价,既赞,难免有溢美过誉、嘉尚谬奖之词。挽赞之辞虽盛,却非盖棺之论。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去世。死时曾高喊“杨度误我”,为此杨度写挽联自辩道:“共和误中国,中国误共和,千载而还,再评此狱;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原可作,三复斯言。”死对头蔡锷送挽联道:“辛亥革命,你在北,我在南,野心勃勃,难容正人,惧我怕我,竟欲杀我;海内兴师,上为国,下为民,雄师炎炎,义无反顾,骂你笑你,今天吊你。”
黎元洪于民国成立时勉为其难地被奉为大总统,之后的十年间,曾三任副总统、再任大总统。然其从未掌得实权,政治上自然也未有建树。黎于1928年5月28日逝世后,各界所送挽联二百余幅,其中不乏过誉之作。章太炎曰:“继大明太祖而兴,玉步未更,绥冠岂能干正统;与五色国旗同尽,鼎湖一去,谯周从此是元勋。”居正曰:“奠定河山,出为霖雨;炳灵江汉,上应星辰。”孔祥熙曰:“秉三民策略,崛起湖湘,运会启金瓯,牧野鹰扬光大业;集五族衣冠,奉安丰沛,风云护华表,辽天鹤去有遗思。”何应钦曰:“首义拥旌旄,墓路肇兴溯开国;归葬安体魄,漆灯不灭识佳城。”李宗仁曰:“党国重酬庸,汉水楚山,遥见元勋隆奠礼;馨香贻祀典,报功崇德,怆怀先烈动哀思。”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祭文更有“两仪正气,海岳英云”“业昭炎黄,勋重民族”之赞词。
段祺瑞执政阶段,曾有过镇压“二次革命”、枪杀请愿学生制造“三一八惨案”之劣迹,段死后,国民政府念其辛亥倡率各军赞助共和,袁氏僭号之时洁身引退,决定举行国葬。期间,政府要员、在野名流纷纷赞文书联。蒋介石曰:“国伤耆贤,世丧坊表,闻耗痛悼,宁唯私恸。”吴佩孚曰:“丰功伟业,勋在国家,标下优游,名垂竹帛。”冯玉祥曰:“白发乡人,空余涕泪;黄花晚节,尚想功勋。”李烈钧曰:“硕德久为天下望;大雄终合佛家风。”王揖唐曰:“一代完人,盖自任天下之重如此;万方多难,是知其不可而轻耆欤。”
辫帅张勋以忠于清室称世,曾发动过臭名昭著的“张勋复辟”,其死后,郑孝胥挽曰:“使我早识公,救败岂无术;犹当歌正气,坐得桑榆日。”郑对张的举止是赞赏的,郑也是保皇尊清的死党。王雨辰挽曰:“江西只有两个人:不幸李烈钧败亡!更不幸这位大师亡矣!这怎么得了啊;在下要问一桩事:是从前清朝好呢?倒还是活在民国好呢?咦恐怕难说吧。”此联看似诙谐有趣,津津有味,实则疾言厉色,令人沉思。
陈炯明早年参加同盟会,为中山先生得意门生,为广东军政首领,曾打响过护法战争,后与中山先生意见不合而相悖,发动“中山舰事件”。事件发生后,孙中山在上海发表《致党员书》,报告陈的叛变:“以陈炯明与文之关系而论,相从革命以来,十有余年……及六年乱作,陈炯明来沪相见,自陈悃愊,再效驰驱,文遂尽忘前嫌,复与共事……此役则敌人以为我屈,所代敌人而兴者,乃为十余年卵翼之陈炯明,具其阴毒凶狠,凡敌人不忍为者,皆为之无恤,此不但国之不幸,抑亦人心世道之忧也!”孙中山去世后,陈炯明也从退隐的香港发来一副挽联:“惟英雄能活人杀人,功首罪魁,自有千秋青史在;与故交曾一战再战,私情公义,全凭一寸赤心知。”看似评价别人,却在为己辩解。邵力子认为此联不妥,上联意在抵毁先生,下联则在美化自己,故妙改此联:“惟英雄能活人杀人,功首罪魁,自有千秋青史在;与故交曾一叛再叛,私情公义,全凭一寸黑心知。”易“战”为“叛”,易“赤”为“黑”,诚点睛之笔也。陈炯明死后,吴稚晖挽曰:“一身外竟能无长物,青史流传,足见英雄有价;十年前所索悔过书,黄泉送达,定邀师弟如初。”谓陈与孙中山地下相见,送上悔过书,关系当恢复了。恐怕,其愿望善良矣。吴之挽联还附有长篇跋文,述孙陈之再度合作所以不成,乃出于“陈为部下所持,遂未成”。是为陈开脱之言。但吴也不胜惋惜悔过书事,谓为“惜此一纸书竟未成也”,暗示了陈的坚执,孙的固执。章太炎挽曰:“祭仲逐突,春秋不非,嗟斯人何独蒙谤;项王玩印,英雄一短,愿时贤借以自惩。”上联引自《左传》,祭仲立太子突(厉公),厉公以祭仲专政,使雍纠杀之,事败,雍纠死,厉公出走,祭仲复立昭公。废立无常,春秋不以非。其对陈孙二人决裂而罪尽归之陈有所抱不平。下联出典《史记·集解》,项羽吝于爵赏,玩侯惜印,不能以封于人。此乃隐指孙免陈职致决裂之失策。
日本占领北平后,企图威胁利诱吴佩孚出山,但遭拒绝。日本大本营特务部长土肥原十分恼火,采取强硬手段强迫吴佩孚召开一次记者招待会。吴在招待会上,展示亲笔撰写的一副长联:“得意时清白乃心,不怕死,不积金钱,饮酒赋诗,犹是书生本色;失败后倔强到底,不出洋,不入租界,灌园抱瓮,真个解甲归田。”接着他向在场的中外记者表示:“本人认为今天要讲中日和平,唯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日本无条件的全面撤兵;二,中华民国应保持领土和主权的完整;三,日本应以重庆的国民政府为全面议和唯一交涉对象。”吴的态度,令日方大为不快。1939年11月24日,吴佩孚因晚饭时嚼米饭中石子引发牙疼旧病,误中日本医生毒招,高烧昏迷,后又被日本医生强行手术,于12月4日,喷血而亡,享年六十六岁。丧事期间,各方人士送来许多挽联,概括其一生:其一,“不爱钱,不蓄妾,不入租界,执简以书,是为真不朽;同投军,同就学,同拯国难,扶棺痛哭,岂独念私情。”其二,“是奇男子,是真将军,家国系安危,斯人胡可死?为天下忧,为民众惜,行藏系劫数,天道竞难论!”
相对于上述争议人物,君子宿望、志士仁人所获得的赞颂揄扬、讴歌推许便多得多了。孙中山去世后,各界誉音纷起,口碑载道,情形可想而知。章太炎曰:“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萌芽,江表岂曾忘袭许;南国是吾家故物,怨灵修浩荡,武关无故入盟秦。”杨度曰:“英雄作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孙传芳挽曰:“大业垂成,宏愿誓为天下雨;英灵永閟,悲思遥逐浙江潮。”段祺瑞挽曰:“共和告成,溯厥本源,首功自来推人世;革命而往,无间终始,大年不假问苍天。”张作霖挽曰:“读遍中华廿四史,讵少英豪,扫清君主淫威,谁曾倡首;唤醒同胞亿万人,弥留付托,抱定民生主义,死不灰心。”吴佩孚曰:“天高月黑风沙恶;志决身歼军务劳。”
抗日名将宋哲元1940年病卒于四川绵阳,时值抗战,葬礼虽从简,规格却不低。蒋介石挽曰:“砥柱峙中流,终仗威棱慑骄虏;星芒寒五丈,不堪珍瘁恸元良。”冯玉祥曰:“卅载故交相期报国;一生革命未尝后人。”何应钦曰:“身兼刚段沉潜德;功在沙场樽俎闻。”周恩来曰:“失地收未回虎威昭垂卢沟月;绵阳惊不起鹃声啼破锦江春。”孔德成曰:“火箭犯卢沟永为大将伤心地;客星陨涪水正是中原歼虏时。”
《申报》总经理史量才于“九一八”事变后,主张团结抗日,且不断抨击当局内外政策,1934年被暗杀,疑为军统所为,此事件当年曾轰动一时。其去世后,各界名流更是以题赞故人为机,抒己之见解。孙科曰:“明善诚身,恂恂儒者。人群指导,椽笔如泻。绩著廿年,名闻九野。匪祸惨罹,伤哉大雅。”戴传贤曰:“修德行惠,仁不逢时。路多荆棘,汤文所厄。车驰人趋,卷甲相仇。山崩谷绝,天理伤贤。”陈立夫曰:“具创造之天才,成出版之大业;社会正需其人,天何夺之以去。”杜月笙曰:“言论枢机,辞言而质。笔里阳秋,风云咤叱。兰馨则摧,璞完者黜。英爽不渝,白虹贯日。”王云五曰:“功在国家,业在社会。心寄寰中,志在物外。咄彼横逆,遽相残害。舆论惊呼,万方同概。”
据《吴宓日记》云:1944年11月,汪精卫客死日本名古屋时,陈寅恪正在成都存仁医院治疗眼病,吴宓前去探望,“寅恪口授其所作挽汪精卫诗,命宓录之,以示公权”,诗曰:“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阮踽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句收枰胜属谁。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除此之外,那些无大毁大誉、大恩大仇的人物死后,同样能博得称羡啧啧。1938年2月,京剧名伶杨小楼去世,各界所送的挽联达八十五副,其中北京市社会局曰:“法曲接俞谭,定场管弦推贺老;元昔协钟吕,超时歌舞媲兰陵。”进报社曰:“菊径荒凉冥漠秋郊悲雨泣;蓉城缥缈苍茫野陌怅风凄。”晨报社曰:“拟垓下声容,不复举头明月夜;向江南风景,何堪回首落花时。”齐如山曰:“齿德俱尊,犹执谦恭维族谊;形神虽逝,尚留清白著乡评。”余叔岩去世后,前教育部部长景太昭的挽联颇为工仗,且具文采:“应碎伯牙琴,乱世正诗宁有寄;遂绝广陵散,伶官压传更无人。”颇具传奇色彩的名妓赛金花于1936年去世,收得各界挽联四五十副,前京师商会会长孙晋卿曰:“蟠桃被谪,三次临凡为女身,只凭口德返上阙;劫海宇笼,一志非偶作乾杰,当有英名流芳年。”沈钧曰:“鹦鹉慰寂寥,终古江亭无语暮;芙蓉衷梦幻,平生向笔有书传。”署名读律斋主的挽联曰:“孽海波沉,地下欣逢曾孟朴;京华春歇,人间谁是刘半农。”较之政界人物,世人对娱界名流的评价,似乎也带有几分娱乐意味。
1941年,北京广济寺退居方丈现明和尚圆寂,弟子们依据佛教仪轨为其举办了圆寂法会和荼毗仪式。其间,江朝宗挽曰:“佛笑拈花今证果;人生落叶此归根。”曹汝霖曰:“大德曰生千劫禅天人力补;法苑宛在百年净业我闻详。”殷汝耕曰:“弘法利生一片慈云光大乘;拈花证果连朝风雨黯重阳。”王荫泰曰:“一笑拈花归净土;十年面壁证莲台。”
英籍犹太人哈同,乃清末民初上海滩最为传奇的冒险家,他以十块大洋为本钱,最后达到了富可敌国程度。1931年6月,哈同病逝于上海家中。这位外国人的丧礼上,同样挂满了各式挽联北。吴佩孚曰:“是西方佛,结东土缘,来去有因圆宿果;泛此海槎,历南洋岛,梯航无处不知名。”张安泰曰:“受天才戒,证菩提果;庇杜陵厦,被白衣裘。”对于哈同的夸饰之词,多少有些过逾之嫌。这让人想起了辜鸿铭《英将戈登事略》中的过甚。戈登曾随英法联军攻陷北京,焚毁圆明园,后成为洋枪队的首领。在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中,戈登率领洋枪队“遂与贼转战于江浙两省,二年间凡三十三战,克复城邑无算。江浙为中土最富繁之地,数年经贼蹂躏,至是两省强寇始悉歼平。是役经时一十八月,仅费军需一百万金。人皆以为奇功,称戈登为当时名将。戈登谦逊曰:‘平此乌合之贼,岂足称耶?但缓以时日,中国官兵亦可以平贼也。然中国上官急奏肤功,遂在上海招募外洋无业亡命之徒,欲借以平贼。不知此辈既以利应,反复无常,几将贻害中国,较土匪之祸尤烈耳。鄙人得统此辈,严加约束,事后设法遣散,不使为患。此则鄙人所以有微功于中国也。’当时苏州克复,江苏巡抚今相国李公杀降贼,戈登不义之。中国赐戈登万金,戈登辞之,曰:‘鄙人效力中国,实因悯中国百姓之荼炭,鄙人非卖剑客也。’”
挽赞虽有夸饰的成分,却非逢迎之谀辞,那是对生命的敬畏,对逝者的大度。倒是挽赞中的自挽,得意中多有自谦。袁世凯曾自挽曰:“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罗振玉自挽曰:“毕世寝馈书丛,得观洹水遗文,西陲坠简,鸿都石刻,柱下秘藏,抱残守缺差不幸;半生沉沦桑海,溯自辛亥乘桴,乙丑扈跸,壬申于役,丁丑乞身,补无浴日竟何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已死,他言也善。皆是对生死的顿悟,忏悔与宽容便是摆脱了纠缠的洞见,绕开了烦扰的冰鉴。对逝者的咏颂,不也是对生者的激越和劝勉。
鲁迅去世前曾言:“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他逝世前在病榻上完成的散文《死》中有遗言七条,其中一条曰:“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这便是鲁迅,斗士的鲁迅,骁勇的鲁迅。为此,蔡元培感言道:“著作最谨严,岂惟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尽管如此,曾被他骂过的论敌,在他死后还是对他进行了照例的宽恕。徐懋庸便挽曰:“敌乎?友乎?余惟自问;知我?罪我?公已无言。”郭沫若挽曰:“方悬四月,叠坠双星,东亚西欧同殒泪;饮诵二心,憾于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鲁迅与郭沫若在1928年初的“革命文学”论战中,彼此唇枪舌剑,大动干戈,文章中互相攻击,甚至动用了近乎侮骂的词语。郭沫若与创造社其他成员,说鲁迅是“封建余孽”“资产阶级最良代言人”“二重反革命”。鲁迅则讽郭是“才子加流氓”。论战尚未结束,郭因受到国民政府的通缉,亡命日本。“方悬四月叠坠双星”说的是刚隔四个月,先后死去两位文坛巨星:高尔基和鲁迅。鲁迅当时有“东方高尔基”之誉。“钦诵二心”说的是鲁迅的两部著名杂文集《三闲集》和《二心集》。接着郭又撰写一联:“孔子之前,无数孔子,孔子之后,一无孔子;鲁迅之前,一无鲁迅,鲁迅之后,无数鲁迅。”此联灵感源于米芾《孔子赞》,其曰:“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未有孔子;孔子以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挽赞是神伤时的心智,平和而玄远,温情而透彻,是处世中的哲理,浅显却入微,疏阔却幽宛。挽赞对人的评价未必准确全面、恰如其分,但挽赞却能提纯取精、铡枝斫节,使明亮处更为闪烁,摇曳处能够旌扬,这种豁然间的襟怀,见解为此通达,尺幅间的海纳,心胸为之坦荡。挽赞是一段有尊严的文字,孤单有凉意,诵之谨然,是一曲很肃穆的吟啸,断弦无穷音,咏者慨然。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白居易《秦中吟十首·立碑》云:“但见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铭勋悉太公,叙德皆仲尼。”勿笑“皆仲尼”式的滥誉夸饰,那可是一种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