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与周亮工相遇应该是在明朝天启四年,即公元1624年,是在这一年的晚秋时节。南方的树木在这个季节,会特别好看,该红的红了,不红的还依然绿着。王璜生所编的“陈洪绶年表”中这样写着:“九月二十五日,赏红叶于诸暨苎萝山,得《红树》诗十首。此顷,周亮工以父官诸暨,省亲,与陈洪绶数游五泄山,成笔墨交。”
这一年周亮工十三岁。
周亮工从出生地南京随父亲来到浙江诸暨,是在上一年的天启三年,即公元1623年。周亮工《赖古堂集》附录之“年谱”载:“癸亥十二岁,随封公赴浙江诸暨主簿任。甲子十三岁在诸暨时随封公游于五泄,便知爱恋山水。信笔成诗,多佳句,同游见者咸惊讶之。”可见,周亮工敏而早慧。
封公即周亮工父亲,名文炜。主簿一职为县衙掌管官府文书账簿的小官僚,属于较为低级的事务官。文炜主簿也是一位刚直之人,常施德于民,而抗令。小小主簿,常与县令对着干,自然混不下去,不日便拂袖离去。《赖古堂集》附录之“年谱”有载:“乙丑,十四岁。封公为县主簿,多所平反。邑人见公喜曰:‘高于门者,其在是矣。’封公以公事恒与令左,久之,左迁王府官,遂拂衣还白下。”
周亮工客居诸暨时间不长,却是有缘结交诸暨陈洪绶,并多次与陈洪绶结伴同游五泄。他们二人后来的诗文中对此均有记述。周亮工在《读画录》之“陈章侯”条下载:“家大人官暨阳时,得交章侯,数同游五泄,余时方十三龄,即得以笔墨定交。”
《赖古堂集》卷三有《赠陈章侯》诗一首,题解一行:“甲子岁,予侍家大人在暨阳,即索友章侯。”全诗是这样写的:“浣纱溪上过,颇忆尔能文。热客纷相逐,闲鸥冷自群。伊人依白露,妙画攫红裙。清酒三升后,闻予所未闻。”
白寿彝的《中国通史》中对此也有记述:“四年(1624),陈洪绶病体稍愈,就扫兴南归,养病诸暨。在家乡他结识县主簿周文炜之子周亮工,两人同游五泄山,观瀑布,谈诗文,趣味相投,许为笔墨之友。”
这一年,陈洪绶二十七岁,大周亮工十余岁,也可以算得上是忘年之交。说起来,两人也是有缘。上一年,也就是天启三年(1623),陈洪绶曾北上赴京赶考,或许是天时不济,或许是官场昏暗,陈洪绶不但考场失利,而且因内心郁闷,还染上了疾病,无奈,只好南下回到诸暨老家。如果陈洪绶当年考场高中,他与周亮工便有可能失之交臂,也就没有了这段传唱至今的文坛史话了。
陈洪绶与周亮工再次相聚,是在十七年以后的1641年,即是明朝崇祯十四年,陈洪绶时年四十四岁,而周亮工则刚满三十岁,地点是在北京。陈洪绶于上一年的秋天再次从诸暨进京,作画为生,一度被召入宫中作画,为宫中画师,名“舍人”。王璜生所编的“陈洪绶年表”中对此是这样写的:老莲“被命供奉不拜,后召入为舍人,因得纵观内府画,艺事益进,与顺天府崔子忠齐名,时称‘南陈北崔’。”
这一年,周亮工三十岁,在京“谒选”,意思是,官吏赴吏部应选,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去中组部听候任命,只不过当时是中央集权制,小小县令也需要吏部任命。周亮工被任命的结果是“入得山东莱芜州潍县令”。在京“谒选”期间,周亮工的心情是欣喜的,于是便与京城的一班文人墨客结社吟咏,眼界清高,指点天下江山。周终究还是记得自己是一个文人,膝下应有黄金的。在若干年的明清易代后,周似乎忘记了根本,做了清朝重臣,此是别话,再表。
陈、周阔别十七年后在京相遇,其欣喜不言而喻。时,周亮工的作诗水平已有大进,令陈洪绶刮目相看。此情此状,太遥远了,不过有两条,可以佐证。
一条是黄涌泉的《陈洪绶年谱》,是这样描述的:“是年,周亮工谒选来京都,先生雅好亮工诗,遂成莫逆交。”
一条是周亮工对此的自述,写在其专著《读画录》中:“辛巳余谒选,再见与都门,同金道隐、伍铁山诸君子结诗社,章侯谬好余诗,遂成莫逆交。”
周亮工离京赴潍前,陈洪绶作《归去图》相赠。周亮工在《读画记》中载:“余方赴潍,章侯遽作《归去图》相赠,可识其旷怀矣。”
陈、周再次相遇又在过了十年以后。是顺治七年,即1650年。时陈洪绶五十三岁,周亮工三十九岁。岁月沧桑,已是换了天地。周亮工已于易代后的顺治二年(1645)降清。《赖古堂集》附录之“年谱”有载:“乙酉三十四岁,王师下江南,遂以御史招抚两淮,授两淮盐运使,以原御史衔改盐法道之设。”王璜生所编的“陈洪绶年表”也有载:“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四十八岁。……是年周亮工降清。”
这一年,周亮工任福建按察使。五月,周北上述职过杭州,与陈洪绶相遇,时陈洪绶寄居杭州。周亮工索画于陈洪绶,先“勿与”,屡请,次月陈洪绶则为周亮工作《归去来图卷》。
王璜生所编的“陈洪绶年表”对此有详述:“清顺治七年,庚寅(1650),五十三岁。五月,周亮工北上过杭州求画,勿与。六月,在林仲清家,请萧数青整理笔墨,为周亮工作《归去来图卷》于杭州定香桥畔。画分十一段。为‘采菊’‘寄力’‘种秫’‘归去’‘无酒’‘解绶’‘贳酒’‘赞扇’‘却馈’‘行乞’‘灌酒’。题款云:‘庚寅夏仲,周栎老见索。夏季林仲青所萧数青理笔墨于定香桥下。’”
陈洪绶恐怕也是寓画于意。白寿彝的《中国通史》中有这样的叙述:“故交周亮工降清,路过杭州向他索画,洪绶不应;后经屡请,才作《归去来图》,用心良苦地劝周亮工不要为清廷服务。图中《解绶》一幅,绘陶渊明傲然官禄,两眼充满着愤懑的神色,形象高大;而接印的书生,个子矮小,弯背荷腰,一副拘谨贪禄的猥琐模样。”
对此,周亮工在《赖古堂集》卷二十二之“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中也有所及:“章侯与予交二十年。十五年前只在都门为余作《归去图》一幅,再索之,舌敝颖秃,弗应也。庚寅北上,与此君晤于湖上,其坚不落笔如昔。”周亮工应该明了老莲当时的心态的。
第二年,顺治八年,即公元1651年。周亮工南下入闽,过杭州,再晤陈洪绶,还是在上年的定香桥畔。这次,陈洪绶满足了周亮工索画的要求,欣然落笔,并一气连续画了十多天,共作画四十余幅,算得上是中国画坛上的一桩隆重的画事。周亮工还记下了陈洪绶当时作画时的情状,传神得很。还是《赖古堂集》卷二十二之“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明年余复入闽,再晤于定香桥。君欣然曰,此予为子作画时矣。急命绢素,或拈黄叶菜,佐绍兴深黑酿,或令萧数青倚槛歌,然不数声辄令止。或以一手爬头垢,或以双指搔脚爪,或瞪目不语,或手持不律、口戏顽童,率无半刻定静。自定香桥移余寓,自余寓移湖干,移道观,移舫,移昭庆。迨祖余津亭,独携笔墨,凡十又一日,计为余作大小横直幅四十有二……”
王璜生所编的“陈洪绶年表”也有记述:“是年,周亮工入闽,途经杭州,再晤陈洪绶于定香桥畔,陈洪绶为之作《高士雅筵图卷》等大小横直四十二件。”
从中似乎可以看出,这次陈洪绶为周亮工作画,其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君欣然曰,此予为子作画时矣。”在周亮工滞杭期间,陈洪绶除了欣然作画,二人互有诗歌唱还,陈洪绶的诗题是《喜周元亮至湖上》,光看诗题,也是很能反映出陈洪绶当时心态的。全诗分二阙,其一:“独脱烽烟地,同寻菡萏居。半年两握手,十载几封书。人壮吾新老,兵销会不疏。此来难久住,一笑一唏嘘。”其二:“索画苍夫在,生俏伸丽人。云中车马日,桃叶大堤春。笔墨神霄谱,装潢鸾雀新。开看湖上月,萧鼓杂嘉宾。”还是能从中读出一些寂寥沧桑的心情的。
周亮工和诗一首,收《赖古堂集》卷三,题为:《章侯闻予将返湖上,预成一诗,次韵答之》:全诗为:“地入蛮乡去,谁留湖上居。相期强善饭,悔不早焚书。送别潮声阔,怀人雁影疏。赠予山怪甚,帝见亦医虚。”
接连两次杭州相会,前后也不过半年左右,而陈洪绶对于周亮工的索画要求,完全持两种态度,周亮工不免也是心存迟疑。
其实陈洪绶如此欣然态度,恐怕也是感觉到了自己心力难济,且世事无常,来日无多了吧。与故交周亮工这次做别,何日得以再见,茫然得很了。别后,陈洪绶还写诗一首《寄周陶庵》,有这样的诗句:“别后病三日,始成出处图。松栖处士迹,骑拥武侯躯。酷学高人笔,深摹伟丈夫。吾思易地语,子忍负之乎?”也有一种无奈之思。
第二年,即顺治九年(1652),陈洪绶逝世,享年五十五岁。陈洪绶的死因及去世的具体日子,至今仍是个谜。在老莲的年谱年表及简历中,只着一个“卒”字了结。研究者一般认为属非正常死亡。
顺治八年(1651),周亮工与陈洪绶杭州一别,竟是死别。不过,陈、周二位至交的最后一见,却是给后人留下了传世至宝,周亮工对陈洪绶传下的画作,更是视为珍宝,且秘不示人。还是《赖古堂集》卷二十二之“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有载:“岂意予入闽后,君遂作古人哉!予感君之意,既所得夥,未敢以一幅贻人。”毕竟至交,惺惺相惜,周亮工是懂得陈洪绶的传世价值的。
后来,周亮工在其多部著作中,多次论及陈洪绶,如:《读画录》《书影》《赖古堂集》等。可见陈洪绶在周亮工心目中一直难忘。周亮工在《读画录》专列“陈章侯”一章,为陈洪绶立传,传神得很,是传世经典,其中写道:“章侯性诞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藉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一龌龊显者诱之入舟云,将鉴定宋元人笔墨。舟既发,乃出绢素强之画。章侯科头裸体,谩骂不绝,显者不听,遂自沉于水。显者拂然,乃自先去,浼他人代求之,终一笔不施也。以此多为人诟厉。年五十六,卒于山阴。”
周亮工客居诸暨时日不多,数载而已,且是年少时光。但诸暨一地,也是留在了周亮工的心底,无法挥去,在后来不少文字中,时见关于诸暨的记述,读来颇有意味。《书影》卷一即有这样一则关于诸暨的文字:“仙游唐梅臣为诸暨令,既去,书‘浣纱’二字,付陈太学归,勒之石上,好事者谬传,以为右军笔迹。王季重争之为褚河南,又争之为唐宋高手所赝。”但又云“予侍家大人在暨时,邑中人言:实陈章侯书,予见梅臣书甚多,皆软媚无少骨气,二字断非梅臣手笔。然每晤章侯,忘问之”。
周亮工写道诸暨,似乎总是忘不掉陈洪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