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启四年,即公元1624年的晚秋或初冬,陈洪绶(老莲)与张岱同在杭州“岣嶙山房”读书,结下同窗之谊。时年张岱二十八岁,陈洪绶二十七岁。
岣嶙山房位于杭州灵隐韬光山下,为杭州李茇(号岣嶙)所建,依山临溪,古木蔽天,曲径通幽,是读书著述的绝佳处。
后来,陈洪绶与张岱对岣嶙山房均有追忆文字。
陈洪绶专有《坐岣嶙山房》一诗,收《宝伦堂集》卷五。写的是当年在山房读书的情状,诗意盎然。全诗如下:“山里坐深秋,寻居最得幽,老枫团曲径,修竹隐高楼。有句有人和,无时无妙讴,六桥诸画舫,数日出夷犹。”
张岱则更是在《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两部笔记中分别专列“岣嶙山房”条,记述甚为详尽。《西湖梦寻》之“岣嶙山房”中是这样写的:“天启甲子,余与赵介臣、陈章侯、颜叙伯、卓珂月、余弟平子读书其中。”
《陶庵梦忆》对“岣嶙山房”作了描述,寥寥数言,简洁且形象十足,不愧为“绝代的散文家”(黄裳语),是这样写的:“岣嶙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使今天的读者,看到了当年山房的风致。
黄涌泉《陈洪绶年谱》对此也有记载:“明天启四年,甲子(1624)先生二十七岁。秋冬间,先生至杭州,与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及张岱兄弟读书于杭州灵隐韬光山下之岣嶙山房。”
二
陈洪绶还在杭州一个叫“烟霞石屋”的地方读书,虽没与张岱同窗共学,但张岱对此还是有所交代。张岱在《西湖梦寻》中有“烟霞石屋”一章并记:“由太子湾南折而上,为石屋岭,过岭为大仁禅寺,寺左为烟霞石屋,屋高厂虚明,行迤二丈六尺,状如轩榭,可布几筵。……王予安、陈章侯洪绶尝读书其中,余往访之。”
张岱在文中提到了王予安,就不得不说说陈洪绶与王予安的关系。老莲诗文集《宝伦堂集》能传世流芳,王予安功不可没。
王予安,山阴人,与陈洪绶、祁豸佳、董阳、王雨谦、王作霖、鲁集、罗坤、赵甸、张逊庵称“云门十才子”。
明清易代后,陈洪绶避乱于绍兴城外的秦望山脉,“无可消遣”,便修订由儿子小莲所录的陈洪绶诗文集,并得名为《宝伦堂集》,后交王予安是正,时王予安在诸暨西安乡江藻村钱氏来园开堂授课。
陈洪绶在向王予安寄呈《宝伦堂集》稿本的同时,附函一则。黄涌泉在《陈洪绶年谱》中有载:“明永历元年,清顺治三年,丙戌(1646)。夏秋间,先生在山中(避乱)无可消遣,将四子小莲平时所录己诗,稍加裁删,定名曰《宝伦堂集》,寄送诸暨西安乡江藻村王予安是正,并致一信云:‘悔迟雅不以诗鸣,儿子鹿头,私将生平所作编次成帙,展阅一过,可删者十七,昼长如年,山中无可消遣,即将鹿头所编次者删录呈政,知予老见之,必有教正。’”鹿头为小莲乳名。
《宣统诸暨县志》卷四十九《经籍志》在记述陈洪绶《宝伦堂集》渊源时,有载:“枫桥陈氏授经堂藏有洪绶手录稿本,乃江藻来园故物,末无《避乱诗》”。
来园钱氏后裔钱洪裘在予安师《宝伦堂集》辑录本有跋,云:“……是岁予安师设帐物予家之来园,寻先生归道山,此稿流落余家者三十年,今秋解组归,得见稿。想见两先生诗酒风流,聚首来园,小步芳径,村父老莫不以为神仙中人,追溯及之,不胜梁木之恸。”
三
陈洪绶、张岱虽所治各异,却是同出一域一代,老莲诗画,张岱文史,自然相互影响,彼此浸染,并晚明双峰,且流风至今,不绝如缕。近人黄裳视张岱为“绝代的散文家”。
张岱在《琅嬛文集》中曾说:“……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李研斋为史学知己。余好书画,则有陈章侯、姚简叔为字画知己。”
张岱晚年在《石匮书·石匮书后集》中,将陈洪绶列入“妙艺列传”,其中写道:“笔下奇崛遒劲,直追古人。木石丘壑则李成范宽,花卉翎毛则黄荃崔顺,仙佛鬼怪则石恪龙眠。画虽近人,已享重价……自题其像曰:‘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李成范宽,黄荃崔顺,石恪龙眠,皆卓然大家。
康熙十九年(1680),张岱撰《越人三不朽图赞》。赞陈洪绶:“善作画,下笔有生气。晚号老莲,名重一时。赞曰:跌宕章侯,聪明桀骜。字画出入,掀翻窠套。术动王公,四裔名噪。鬓少心存,自为写照。”可谓是盖棺定论。
陈洪绶对张岱的才情也是极为叹服。张岱写了一出揭示时弊的杂剧,名为《乔坐衙》,陈洪绶以为极是,“乔”,装腔作势之意,时为俗语。便专门写了题辞,写得大气而到位:“吾友宗子才大气刚,志远博学,不肯俯首牅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吾宗子不肯俯首而今俯首之,不得闲置而今闲置之。宗子无能无言田亩乎?《乔坐衙》所以作也。……然吾观明天子在上,使其人得闲而为声歌,得闲而为讥讽当局之语,新辞逸响,和媚心肠者,众人方连手而赞之美之,则为天下忧也。”陈洪绶《张宗子〈乔坐衙〉剧题辞》一文,收《宝伦堂集》卷三。
四
《水浒叶子》是陈洪绶人物画(版画)一座难以超越的高峰。
陈洪绶的《水浒叶子》一经面世,便风靡天下,风华绝代,以致后世绘写《水浒》英雄很难脱出老莲的笔意。当今的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片尾人物造像,依然沿袭陈洪绶笔法。
李一氓曾为陈洪绶的《水浒叶子》版画集写过“序”,其中写道:“陈老莲,名洪绶,浙江诸暨人。明末名画家,以画人物著名,也画山水、花鸟。研究中国版画及版画史的作者,在涉及明代时,都不会不提到陈老莲及其所作的《水浒叶子》等等作品。我们今天看这些版画,《水浒叶子》也好,都会被画面的工致所吸引,赞叹刻工的精巧技术,简直登峰造极。同时,也不会忘了陈老莲这个画家,怎么画得这么精巧,这么流利,也为人物的精神状态,个个都奋发有为的样子所吸引,赞叹画家构画融浑,使笔锋利,真是气象万千。”
经典的《水浒叶子》,其实是在张岱的敦促下完成的。
那是明天启五年,即公元1625年,陈洪绶与张岱共同的朋友、姑苏读书人周孔嘉客居绍兴,住在绍兴古轩亭北面的民宅中。闲来无事,张岱常去周家聊天喝茶,志趣相投,便“剧谈竟日”。周孔嘉一家八口,以抄书卖文为业,别无来源,生计艰难,朝不保夕,最后几乎沦落到临街乞讨的地步。张岱见状,便请陈洪绶(老莲)画酒牌行销集市,以助周孔嘉一家生计。在张岱的敦促下,陈洪绶便欣然命笔,花了四个月时间,共绘《水浒叶子》酒牌四十张,所谓叶子,乃是行酒令的纸牌。每张一位《水浒》人物,旁注令辞。
当时,张岱为《水浒叶子》初刻印行写了序,按现在的说法,写得有些煽情,应该是起到了广告促销的效果。序是这样写的:“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余为作缘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清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伯益考著《山海》遗经,兽毨鸟氄皆拾为千古奇文;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斗酒,不妨持赠;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方许解观。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或许时兴酒令酒牌,或是陈洪绶画技深得百姓喜爱,或张岱的广告效应,不一而足。《水浒叶子》一经面市,十分走俏,不但助解了朋友周孔嘉一家的生计,而且广为流传,深得画界赞许。时年陈洪绶二十八岁。
崇祯六年(1633)及崇祯十四年(1641),分别由新安派木刻名手黄君倩和黄一中为其镌刻出历久不衰的木刻版画,以致流传至今。救荒之作,成就了中国画界(版画界)的经典,从而也奠定了陈洪绶人物画大家的地位,怕是出乎陈洪绶与张岱的意想的。
后来,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对老莲《水浒叶子》的人物技法给予了评述:“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芋芋,积于笔墨间也。”
五
关于陈洪绶与张岱为姻亲一说,由来已久,且说法不一。
最早见载于《山阴志》:“张尔葆字葆生,松江人。弱冠即有名画苑,写生人能品,后善山水,与李长蘅、董思白齐名。其婿陈洪绶得其画法。”
陶元藻笔记《越门见闻》也存此说:“张尔葆字葆生……,婿陈洪绶,自幼及门,颇得其画法。”
张尔葆为张岱之叔,如此,陈洪绶与张岱是为姻亲。
后来一些史志似乎也承此说。如:
《浙江通志》“张尔葆”条载:张尔葆,山阴人。明末画家。十六七岁即善写生,称佳品,弱冠有画名。后善山水,与沈石田、李长蘅、董思白诸大家齐名,其婿陈洪绶得其画法。
俞剑华编,上海美术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载:“张尔葆,字葆生,松江人,仕扬州司马,是陈洪绶的岳父……”
出版于1997年的《绍兴市志》三十四卷载:“张尔葆,名联芳,号二酉,山阴人,少时已名于画坛,先工花卉、折枝、兰竹、草虫,后工山水,与董其昌等齐名。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诸暨人,张尔葆之婿。曾师蓝瑛,后又求学刘宗周,善画人物、仕女、花鸟、山水,晚年作品突破前人陈规,自创面目,有太古风。”
黄涌泉在写作《陈洪绶年谱》时,对此作过考辨。据“宅埠陈氏宗谱”及陈洪绶墓志铭均云陈洪绶娶萧山来氏,继娶杭州韩氏。还有来宗道撰写老莲父陈于朝墓志铭,其中记述更为详尽:“洪绶,邑诸生。娶予兄工部主事斯行女,继娶杭州卫指挥同知韩君女”。来宗道为老莲妻叔,应为实情。
据此,黄涌泉以为陈洪绶为张尔葆婿一说,应是误传。
后来,在编撰《诸暨县志》时,编者也从《陈洪绶年谱》说。“章侯初娶萧山来氏,续娶杭州韩氏,妾胡氏,无娶于张者。《松江志》云云,系谬传耳。”
看来,《松江志》也是将张尔葆之女许配给陈洪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