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在装醉，他把所有的人都灌醉了，拾粪老汉被岳歪歪背回家去了。
改灯安顿俩娃娃都睡了，沏好了茶，热好了洗脚水，左等右等不见虎子回来。
夜深了，村子里静悄悄的，改灯轻轻地来到村公所，桌子上的马灯还亮着，虎子、五槐头对脚躺在一张铺板上。
改灯摇了摇虎子的头，虎子嘴唇噗噗了几声，又睡去了。
改灯给他们脱了鞋，从另一屋取了张被子，轻轻地盖在两人的身上。她推开旁边的门，东倒西歪躺着几个人，睡得正香，呼噜声此起彼伏，鼾声大作。她给他们一个个盖好被子，退了出去。
虎子根本就没睡着，改灯给他脱鞋盖被子，摸他的头，摸他的脸，他动也不敢动，侧着身，泪在眼里滚动。
改灯吹灭灯出去了，虎子一下坐起来，想跟她回去。可是，雅琴白净的面孔、含笑的目光、两条顺溜溜的大辫子，在面前晃来晃去。他这次回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和改灯离婚，他有尚方宝剑，《婚姻法》颁布了，娃娃亲不能算数，随时可以解除。二是带走志强，他和雅琴说好了，志强就是他的儿子，他要把志强抚养成人，雅琴满口应承，同意和他组成家庭。他相信改灯肯定会同意离婚，你爹不是早就想着退婚吗？我提出来，彩礼钱我也不要你们退了，给你充分的自由，反正村里人都知道，我没进洞房，你还是女儿身，重新找个毛头小伙子，就改灯的模样，绝对没问题。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点点时间，他就有了女儿，这怎么可能呢？他怀疑玉峰和铁蛋一样，是改灯帮别人带的，可志强说，娘挑水摔跤是三爷爷和许多人救回来的，妹妹就是从娘的裤裆里出来了。他看着这个多余的闺女，怎么也亲不起来，怎么办？怎么说？怎么开口？错了一回，今晚上不能再错了，他根本没心思吃饭，更不敢喝酒。酒后吐真言，他怕自己失态，他热情地不断劝大家喝，想着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凭良心说，他不忍心伤着改灯，她没有错，从乡亲们的嘴里，他知道改灯是个难得的好媳妇，明事理过日子的好女人，可是，可是……难死了。
改灯回到家里，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不行，一会儿虎子回来，这一盘炕，咋睡？她想起来那一回，慌慌张张的，像做贼一样，他那粗壮的胳膊、磨盘似的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让娃娃看见，羞死个人。睡到半夜，酒醒了，肯定回来，又要做那事。东房有炕，她迅速把笸箩、瓦罐等家具推到一边，腾出一块地儿，想想，够挤两个人，够他折腾用。她铺好褥子，抱过自己的被子，烧好热水，坐在炕沿边。这真是傻老婆等汉子，等啊等，等人更熬煎人，灯盏里没油了，她靠着炕沿睡着了。
虎子衣锦还乡，消息很快在这山旮旯里传开了，邻村的人像赶庙会一样涌进村公所，像看稀奇动物一样凝视着虎子。不一般，就是跟凡人不一般，谁能在新婚之夜，不上炕就去参加革命？谁能在抱回儿子不到半个时辰，一会儿又造出个闺女？这夫妻俩，究竟谁是神谁是精啊？
虎子忙于应酬，这个说，石家又该兴旺了。早年间，石家就是个好人家，石墩子，好人，好人有好报，养了这么个争气的儿子。那个说，玉峰娘身上带着福气呢，根本没费劲儿，闺女小子都齐全了，老天爷最公平，好人就是有好报。
恭维话、羡慕话、庆贺话，说了一筐又一筐，人是来了一拨又一拨。一上午就这么紧紧张张过去了，夫妻俩根本没时间说句囫囵话。虎子说他马上必须走了，从省城路过这儿的火车只有一趟，他拿着晚上去北京的火车票给大家看，他这回回来，就是想着在出国走以前，看看乡亲们、安顿好老婆孩子，明天就要去外交部报到。
哎呀呀，虎子要出国深造，人们更吃惊更眼红了，大家都替改灯骄傲。
志强、玉峰跑进来拉着父亲的手：“娘包好了饺子，说是给你送行。”
虎子说：“我马上回去，你带妹妹先走，我给五槐叔叔再说两句话。五槐，昨晚上我都给你讲清楚了，盖个章拉倒，没有什么为难的，解除娃娃亲的又不是我一个，《婚姻法》颁布了，这是封建陋俗，不犯原则。”“可是，你让玉峰娘怎么办？”“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限制她！反正我去苏联学习经验，人家要的是未婚，有老婆不行。你说，我是去呀还是不去？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那好，你让玉峰娘按个手印，俺不能偷偷给你盖这个戳子，俺想让她知道。”
虎子没话了，他想离婚，必须面对改灯，他知道改灯肯定不同意。
五槐不给出证明材料，这个婚就离不了；如果硬来，太露骨。五槐并没有看他放在桌子上的这张皱巴巴的纸，虎子知道五槐没文化，看报纸都很吃力，像这么龙飞凤舞的手写体，根本看不懂。
这封解除娃娃亲申请报告是雅琴帮他写的，字有点潦草很秀气。
必须面对改灯，虎子硬着头皮回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饺子，其乐融融。他几次想和改灯说，怎么也张不开嘴。娃娃们吃饱了，他吩咐志强：“你领妹妹去给铁蛋送碗饺子，把五槐叔叔叫来，爹有话对他说。”
志强和玉峰出去了，虎子拉着改灯的手，抚摸了半天，结结巴巴的，把早就编好的话如此这般说了出来。
改灯明白了：“俺知道你舍不得走，可给公家做事，身不由己，你在外面，俺知道你不易，俺给你管好这个家，你歇心走吧，俺不拦你。”“今后厂里人会月月寄钱回来，你上五槐那儿拿，等我从苏联回来，就接你们母子三人去省城生活。”
“去不去省城不打紧，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娃们该念书俺让他们念书，该定亲俺给他们定亲，你在外面顾好身子，吃好，不要省，不要舍不得，少喝酒，看看夜来喝得迷迷糊糊，连自个的家也不知道回啦。”“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我是不放心你们。”“你放心吧，苦日子已经过去了，俺见了你，歇心啦。比给俺留多少钱都高兴，这些钱你都拿上，穷家富路。”
虎子摸着改灯双手的老茧，掉泪了：“你跟上我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改灯温柔地说：“婆姨汉子，谁对不起谁啊，男人是山，不要流泪，让外人看见笑话。”
虎子站起来，慢慢推开改灯，心神不定的在地上转了几圈，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把离婚申请递过来：“俺去苏联学习，还需要你在这张纸上按个手印。”“按就按吧，这有甚难的，那又不费力气。”改灯真的为她有个做大官的男人高兴，别说是按个手印，不痛不痒的，就是要俺的心要俺的肺，俺也不会打哈哈。“走几年？”又在那个准备好了的包袱里塞了两双鞋。“上头没说，多则十年八年，少则三年五年，你不用等我，如果有合适的，你重新成个家，热热乎乎有人疼有人帮。我知道，你一个人肯定很苦。”“嗨，俺不苦，俺心里全是甜，俺等你。”“我走了。”虎子不敢再待下去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改灯的眼睛。
“走吧，不早了，不要误了车，把这个包袱带上。”“城里人不穿这鞋，你看，皮子做的，擦一擦亮瓦瓦的，不用洗。”“这皮子硬邦邦的，不舒服，俺做的随脚，你穿上，就不会忘了俺。”
他看着这一针一线做好的十几双布鞋，又流泪了，心疼地说：“这么多，十年也穿不清，对不起，苦了你啦。”“说甚呢，俺没有苦，心里全是甜，你能不能像五槐亲他媳妇一样亲亲俺？”
虎子犹豫着：“我，我，我不敢，夜来，我就是不敢住在家里。怕，怕克制不住，再给你弄个娃出来，你的日子就更苦了。我走了，不能再迟疑了，我怕我改变主意就走不成了。”
五槐心情沉重地对娘说，虎子这回回来，是要和玉峰娘离婚的，他带着《婚姻法》强迫俺看，说得头头是道，昨天晚上拉着俺不让回家，就是要俺给他盖戳子，俺看他是心野了、心花了，放不下他了，不想要土媳妇了，可怜玉峰娘还乎乎的被蒙在鼓里，俺不能给他盖这个戳子……
“盖，咋不盖，啊你，这不正好，他不要，咱要，给他盖。”
志强端着饺子进来：“俺爹叫铁蛋过去吃饺子。”
五槐知道这是虎子叫他过去，立马拿着公章印色跟着志强过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当着改灯的面，公事公办在那张纸上按了个戳子，随口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用不用俺也按个手印？”“改灯不会写字，只好按手印。我这就走了，你们谁也不要送。”
虎子背着装鞋的大包袱默默地向村口走去，改灯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孩子跟在虎子的后面。
志强轻轻问一句：“爹，你甚时候回来？”
虎子回头一看，愣住了，改灯特别像戏台上的秦香莲，拉着两个孩子，正在送上京赶考的陈世美，他突然哭了：“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跟你们长守在一起，我不想离开你们。”
改灯笑了：“男人是做大事的人，你是个做大事的人，走吧，玉峰都笑你啦。”
玉峰天真地问：“娘，他真是俺爹吗？俺看他不像。”
虎子过来拉玉峰的手：“爹就是爹，还有像不像的？”
玉峰向后躲：“你不是俺爹，你是铁蛋的爹。”
改灯推着玉峰：“灰妮子，你爹不知道有了你，过去，和你爹亲亲。”
玉峰过来，胆怯地拉着虎子的手：“你要是俺爹，你就不要走。”
虎子淡淡地说：“爹没想到多了个你，所以没给你带礼物。志强，听你娘的话，带好妹妹。”
志强哽咽着：“爹，俺会想你的。”
虎子掉泪了：“男人志在四方，好好念书，爹回来就接你进城。”
改灯说：“别缠着你爹了，哭哭啼啼让你爹牵肠挂肚的不歇心，好了，等他从外国回来，咱们就一起随他进城，让他天天守着咱们。”
虎子扭转身：“你知道秦香莲的故事吗？”
志强问：“秦香莲是谁？”
改灯说：“俺听五槐媳妇说过，陈世美就是陈世美，还有包公，那是戏，等将来咱们进了城，你爹带咱们去看戏。他爹，你没见过五槐媳妇，就是铁蛋他娘，肚肚里的新鲜故事可多了，她还给俺讲过七仙女下凡、梁山伯、祝英台、潘金莲、武大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有王宝钏空守寒窑十八年，可惜了的，就是命短。”
“如果我成了陈世美，你告不告我？”“告甚告？往哪告？包公早死了，那是故事，那是戏，王宝钏能等薛平贵十八年，俺就能等你一辈子。快些些走哇，时候不早了。”“不不不，我不要你等，你不要等，我不要你等。”“你这是咋了嘛？”
“我这一出去，遥遥无期，你不要傻等。如果我死了……”他蹲下来，一下抱住两个孩子，哭出声来。
改灯以为他舍不得走：“呸呸呸，说甚哩，尽说没用的。”
虎子拉过改灯：“我不要你等，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说的是，不要你等，不要等。”
改灯却笑了：“哎呀呀，大男人家家的，动不动就流眼泪，不怕咱娃笑话。”她也蹲下来，用袖子帮他擦掉泪。她觉着他实在是有点孩子气：“走吧，误了班车，你就走不成了。”她转过身，用手捂住脸。
“回吧，不要送啦，回吧。”虎子不敢看他们，低着头一个劲儿催促。
五槐赶着毛驴车追上来：“俺说俺套车送你，来来来，坐上，俺送你到镇上倒班车。”
铁蛋在车上喊：“爹，爹，下回回来，给俺带多多的包纸纸的糖、酸酸的果子。”
玉峰不高兴了：“他是俺爹又不是你爹。”
铁蛋蛮不讲理：“俺爹，俺爹，就是俺爹。”
玉峰针锋相对：“俺爹俺爹是俺爹。”
虎子说：“别吵了，送人千里总有一别，你们这样送我，我受不了，都回去，都回去，我心里难受。五槐兄弟，我把他们母子三人就托付给您啦，您替我……我，你们都回吧，我不要你们送。”大踏步走了。
五槐追了几步。
虎子生气了：“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啊。”
虎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快步流星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改灯坐在路边，吩咐五槐：“你带娃们回吧，俺上地里看看。”
五槐看看改灯，犹豫了半天，犹犹豫豫说：“虎子这一走，太远了，回来回不来还很难说，你心里要有个谱谱。”
改灯说：“虎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再远，他也会回来的，志强、玉峰上车，你们跟铁蛋先回去。”
铁蛋扬起鞭子，学着五槐的样子：“驾，驾。”
驴车吱扭扭向村里跑去。
虎子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改灯才拍拍身上的土，轻轻说了句：“冤家，俺死活等着你。”
虎子走了，不知道他是带着内疚还是不舍匆匆忙忙走了，他不敢回头，他怕看见妻子的眼泪？还是怕妻子看见自己的眼泪，他像贼一样消失在路的尽头。
虎子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准确地说，是在村里露了一面，证明他还活着，并且在省城做了大官，才能这样风光、这样光宗耀祖，他没有敢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出来。
夫贵妻荣，改灯的地位变了，人们不再背后叫她山猫精了，也没人叫她虎子媳妇了，人们都亲切地叫她玉峰娘。虎子虽然在村里只住了一晚上，还是在村公所度过的。玉峰娘并没想到什么，给公家做事情，就该这样尽心尽力。
歪歪媳妇说：“你咋就这么放他走了，离别好几年，连被窝也没进，俺就不信他就不想和婆姨亲热亲热，放放憋了这么多年的劲，怕是外头有人了吧？”“不是，不是，他说他怕俺，怕俺再有了娃，顾不过来。”“那是他不想上你的炕，找借口，男人要是上了那股子劲，八头牛也拽不住，死都顾不上，还怕有了娃。”
“那是你男人，没出息，俺家虎子，明事理呢，管着几千口子人哩。”“俺是疑心你，见了自家男人，咋就不急欢呢？咋就能让他在村公所过夜呢？拿出你的看家本事，他能走得了？热乎乎软绵绵的被窝里，云天雾罩的，怕是撵也撵不走。”
“灰鬼你。”
虎子在村里就露了这一面，给她留下了使不完的心劲，精神头更足了，好像吃了强心草、喝了壮神汤、有了主心骨，见人话也多了，挑上满满一担水，嗖嗖嗖的，比小伙子跑得还利索。在她眼里天更蓝水更清了。
地里的活计她搭早依晚的一个人忙活，不要任何人帮。
五槐娘不听改灯的话，总是督促着五槐先干完改灯家的活，才忙自己家的，改灯制止了几次，没用，也就不推让了。五槐、虎子亲兄弟般一家人，再推让就假了，生分了。她也积极在忙活他们家的事，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针线活根本不要老太太动手。赶到播种的时候，两家坐在一起商量，收秋了，一起打、一起磨、一起碾，有时候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一家三口的鞋袜、衣裳，改灯全包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正想收工，只听拾粪老汉在远处喊：“玉峰娘，你爹来了。”
在地边边上玩耍的玉峰、志强、铁蛋跑过来：“娘，快快，俺爹回来了，俺爹回来了。”
改灯扔下锄头，拉着俩娃就往家跑。
院门口，爹，哥哥，还有一个半大小子并排坐在石条上，见改灯回来，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志强、玉峰直接冲到院子里喊叫：“爹，爹。”
改灯笑着说：“不是你爹，是俺爹，爹，哥，快进屋，这是侄儿吧？进来呀。”
爹一进来就没好气地说：“虎子呢，回来也不说看看俺，还认不认俺这个老丈人？架子不小啊？还要俺来上门巴舔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