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街门声。
五槐娘三步并两步，边跑边骂：“这几个灰锤，还知道有家有媳妇？”
岳守财扑进来，坐在地上：“人呢？虎子呢？五槐呢？都给俺出来！”
五槐娘说：“连夜给你割谷去啦，你不是说怕下雨吗？他们根本就没回来。”
岳守财哭丧着脸：“割个鬼，你去看看，连根草圪节也没留下，人和谷子全没啦，俺的谷子俺的谷子，哪去了？”
五槐娘也急了：“那俺儿呢？你把俺儿弄哪去了？”
岳守财迫不及待地说：“俺就是来寻人找谷子来的，快说，他们藏在哪儿啦？”
五槐娘更急了：“你是说，你的谷子丢啦？割谷的人也丢啦？”
岳守财道：“俺闺女、俺女婿……”
五槐娘坐地就哭：“哎呀呀，俺的儿哎，你丢的是谷子，俺丢的是大活人，你快告诉俺，俺儿在哪？俺儿在哪？”
改灯一直听他们在吵，这时才听出点门道来，虎子也丢了。
改灯唯唯诺诺地问：“俺家虎子呢？”
岳守财像疯子一样，踢开这间屋又推开那间房，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东房里突然蹿出一只大花猫，吓得岳守财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岳守财在这院子里上气不接下气寻找着，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他逼着五槐娘打开自家的院门，各个角落都搜了一遍，跪在院子中央哭喊着：“完了完了，谷没啦、人没啦，龙抓了？老天爷收了啊？”
五槐娘横在岳守财面前：“你上俺家折腾没道理，俺儿是给你割谷丢的，俺还要找你要人呢，你还俺儿、赔俺儿。”
五槐娘也乱了手脚，哭天喊地的样子，让人害怕。
岳守财像没头苍蝇一样，一家一家推开村民的院子，进去转转，推门看看。他也不想想，谁家院里会藏那么多谷子那么多人啊。老少爷们儿纷纷跑出来，挤在街上看热闹。
岳守财真的像疯子一样，气急败坏，急吼吼折回石家小院，不跌声地喊叫：“这村闹鬼了，闹鬼了，出祸害啦。虎子家的，你是人是鬼是妖精啊？你就是灾星、克星、丧门星，大家都来看看，都是这个新媳妇给俺家带来的灾难，妖精、野猫精……”他一头栽倒在院中间。
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站在虎子家的院门口猜测着、议论着。拾粪老汉说，岳守财遭劫了，晾在地里的谷，连同收割的人全丢了，女婿、闺女、童养媳也没了人影，看来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他们家遭了厄运。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玉皇大帝派了天兵天将收走的；有的说，是阎王爷派小鬼捏走的；有的说，是山那边的胡子抢走的。最后，人们把焦点都集中在改灯身上，说她这样毫无准备，迫不及待，突然就嫁到虎子家不寻常，肯定有什么说道。原先嚷嚷着要退婚退婚，怎么大人没来商量就嫁进来了，这个新娘子究竟是真是假啊？虎子好像没事人一样，咋还有心思去割谷啊？是不是什么精啊、妖啊、怪啊附身的冒牌货，也有可能就是什么神啊、仙啊、猴子啊变的？要不然，怎么新婚之夜，男人咋舍得离开呢？肯定是她用什么隐身法把自己藏起来，丈夫没看到她或者是用什么魔法把丈夫逼走了；还有的说，她拜天地没提前安顿山神爷，山神爷爷生气了，给她颜色看，虎子回不来了；五槐他三叔说，日子没选对，皇历上说，逢七不顺，七就是气、奇、弃，诸事不宜，唉，咋也该选个三六九啊，不得好不得好。
岳歪歪叫了几个人，把岳守财抬回家，急慌慌赶到县城去找岳公子。
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大花猫，吃饱沿着院墙转了几圈，然后静静躺在石家房顶上晒太阳，打也打不走。有人看见石家墙缝缝里有只蝎子，露了一下头又蹿回去了，人们背后给改灯起了个名字叫山猫精、蝎子精，吩咐家人孩子都离石家院远远的，太阳落山前必须关好街门，在院中央都摆上草灰盆。
改灯傻傻地站在石家大门口，人们指指点点的，好像都在议论自己。从昨天到现在，她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好像还在梦里。
五槐娘心里清楚，人家娃就睡在俺身边，咋就成了妖精，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儿子没事，不会死。风风火火的那几个后生，都不是省油灯，咋能说没就没了呢？她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改灯听，儿子跟他们混在一起，怕惹事。
五槐娘不停地哭不停地嚎，就是为了得到乡亲们的同情。
改灯这个恼啊，气啊，恨啊，冤啊，这叫结的甚的个婚？过甚的个门？老天爷为甚要这样对自己？她恨虎子、她恨生亮、她恨哥哥、她恨爹，更恨那个给她出钱结婚的不沾亲不带故的庆山，她把那床带来象征厚尘的褥子剪了个稀巴烂。
五槐娘一直坐在当街上嚎，儿啊，你让娘咋活啊？竟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说她安慰她。改灯默默站在五槐娘身边，掩不住泪水哗哗往下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怎么劝她，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看热闹的人都各回各家，关了街门。
五槐娘低低说：“他媳妇，没事，俺觉着不会有事，五槐和虎子临走时，话里有话哩。你说，十来个生龙活虎的后生，说没就能没了？俺是哭给街人看的。”
按当地的风俗，哥哥牵着驴来接妹妹和妹夫回门，刚进村就听说了这件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稀奇事，怎么安慰改灯，呆呆地看着五槐娘嚎。
改灯把五槐娘扶回院里，哥哥默默跟在后面，他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在。
五槐娘发现没有村民跟进来，突然止住哭声说：“快，你家那二亩谷还没收割，俺带你去拾掇回来，日头这么高，天兵天将不会来。”
五槐娘领着兄妹俩来到谷地，三人下镰飞快，晌午也没顾上歇，割好几捆，就牵着驴往家送几捆，赶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地里基本上没剩多少了，改灯长长出了一口气，吩咐哥哥快回吧，还有四十里山路呢。
哥哥饿着肚子走了。
这时，改灯才坐在院子里悄悄地哭，坏了心的石虎子，你不待见俺，就别娶俺，你设下圈圈，把俺套进这个空落落的院子，自个走了，不管俺了，你坏了心坏了心。她哭一阵想一阵，自己该怎么办？她不想回娘家，爹不会给她好脸子看，自己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俺就是要做石家的鬼。石虎子，俺算是赖上你啦，吃你喝你糟蹋你，这满地的谷，足够俺一年吃喝，明年俺自己也能耕种，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要回来。
那只大花猫静静地卧在人们吃剩的碎骨头旁边，撵也撵不走。
岳守财病倒了，还没等到在县城读书的儿子回来，一句话没留下就咽气了。有人说他是气死的，有人说他是吓死的，更有人说他是撑死的。那天他一口气吃了六个油糕，回家一直喊肚子胀，所以晚上就没上地里，所以就出现了丢谷子丢人事件。
岳家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灵前发誓：“爹，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报仇。他们这是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抢粮行动。乡亲们，谁要逮着石虎子、王五槐、柳老大、林老二，包括我姐，一个人头，十块大洋。如果抓不住，乱棍打死，同样有功者重赏。”
岳守财家业大，是人家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该遭这样的报应，为了让老人安息，本家族的乡亲们随口答应了岳家儿子的许诺，如若发现这几个人，不管是谁，一露面，就乱棍打死，提着人头去领赏。
其实老百姓心里都很害怕，整天提心吊胆，能抢岳家的，就会抢自家的，于是家家户户忙着抢收。他们也觉着，从来没听说过有天兵天将抢粮食，这事肯定和岳家儿子岳启富说的这几个人有关，就是想不劳而获，敢抢岳家的，更敢抢咱们这些小百姓的；如果这几个人敢回来，他们真的敢把他们乱棍打死。
出殡那天，五槐娘、改灯被众人推到岳守财灵前，跪着充当孝子，同样披麻戴孝为自己的儿子、丈夫赎罪。
头七刚过，岳启富就带着母亲，还有一岁半的狗娃，离开岳家垴，把藏在场院里的陈粮也拉走了，足足装了八马车。
改灯新来乍到，又遇上这么多说道，没谁搭理她，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儿子丢了，人们并不同情，五槐娘在村里一下成了孤家寡人，平时经常来串门、拉家常的邻居、老婆婆都不来了。五槐娘心里的憋屈啊苦啊，没地方说，她只有找改灯解闷，两个人坐在一起，一个哭儿子一个想汉子。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好，五槐娘帮改灯又收了一亩地的糜子、二亩地的茭子。她也帮五槐娘该收的收了、该打的打了，两个人就像亲娘俩似的，不分你我。
奇怪的是，天兵天将、妖魔鬼怪再也没有出现。
哥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悄悄说给父亲听，爹说：“你知道俺为甚给她起名叫改灯，就想让她改改，命太硬，生她的那阵阵，你六爷爷好好的正靠在南墙根晒阳婆，有说有笑的吃饭、喝米汤。她落地，老爷子突然咽气，村民们都说六爷爷是她冲死的；订娃娃亲那天席上，俺跟虎子爹刚刚碰了盅，有人捎话来说，虎子娘发病了，烧得怕人，昏迷不醒，石墩子酒没喝完就走了；改灯三岁过生日那天，你娘早早起来忙着给她蒸枣糕，好好的，有说有笑的，突然一头栽在灶火前，死了。你说怪不怪？原来石虎子家是这一周围有名的富裕人家，从订婚那天开始，石家就没消停过，半年后，说是他娘就得了痨病，在炕上一躺就是七年。俺找风水先生悄悄给改灯看过八字，闺女时候妨主，你六爷爷你娘就是她妨死的；七年换运，妨公婆，不到两年，死了一对。过了门，把晦气带夫家，看看头天石家就出了事，真灵。还说咱们家要转运、旺主呢。要不是她，你能说上这么便宜的媳妇？”
哥哥娶媳妇，没有告诉改灯，一来是，山里人有讲究，新媳妇没出百天互相不能见面；二来冯四贵心里犯嘀咕，就她这命，怕真的给家里带来什么灾难。
改灯心里恍恍惚惚的，哥哥不来接她，肯定是不想让她参加。
爹倒是亲自来了，明确告诉她，你哥哥结婚了，你永远不能回去住了。虎子接新人没给冯家祖宗磕头，所以遭这不幸，有多少钱给俺拿多少钱，俺替他补上。
改灯心里没好气：这就是你选的女婿，他连炕都没上，指望甚的钱？
爹房里院里搜刮了半天，没什么可拿的东西：“俺把这盘磨卸回去，等你女婿回来重新凿一副。”鼓捣了一上午，挑着沉甸甸的石磨走了。
惊慌了那么一阵子，村子里慢慢回复了平静。年根了，人们像往常一样，该做甚做甚，该买甚买甚。改灯不知道，自己是新媳妇这年该咋过？五槐娘也没心思过年，每天跪在灶王爷面前数念着，儿啊，要过年了，你快回来吧。可她又怕儿子回来，真的让发怒的村民打死，那她就连一点点指望都没有了。她反过来安慰改灯，虎子家的，别担心，这年，咱娘俩一起过。
改灯抑郁寡欢，村里的人都不理她，除了上河里挑水，她也不出门，出门也没地方去。只有五槐娘抽空过来和她说说话，同病相怜嘛。
腊月二十八，改灯早早就躺下了，她根本就睡不着，胡思乱想，这就算是嫁人了？这就算是成家了？无论是婆家娘家，第一个年是非常隆重的，新媳妇、新女婿是要双双对对拜亲戚的，她孤身一人，该怎么拜年走亲戚？突然听到狗叫声，随即听到院门响，改灯惊慌下炕，拿起顶门杠，厉声喝道：“谁？”一个女人的声音：“虎子家的，开门，你开开门。”改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声，门外的女人急促地说：“快开开门，进屋我跟你说。”
改灯点着灯，战战兢兢开了门，吓得叫了一声，黑衣人闪进来，脱下帽子：“别怕，别怕，我是英子，岳守财家闺女，你结婚那天，我给你送的白面馍。”
岳英女扮男装，确实把改灯吓坏了，话都不会说了：“你，你是人还是鬼？”那天她遮着盖头，根本没看见岳英的面孔，她紧张得退到炕沿边，拿灯的手不停地抖着：“你，你，你要做甚？”
岳英帮她放下灯：“吓着你啦，是虎子让我来看看你。”
改灯结结巴巴地问：“虎子？他，他在哪？”
“我们都在一起，你放心，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改灯不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岳守财家闺女。她想了想说：“噢，你等着，俺把五槐娘叫过来，有甚事情，你给她说。”
改灯“咚咚咚”敲着后墙。
五槐娘也没睡着，这时听到敲墙声音，立马坐起来，仔细再听。她俩早就约好，有什么情况，就敲墙。这么长时间，两人谁也没敲过。
五槐娘披了件衣裳，急急跑过来，一看院门开着，忙不迭地低声叫：“虎子家的、虎子家的。”
改灯站在门口：“你认认她是谁？”
五槐娘凑过来：“哎哟，这不是英子吗？你爹死了，天兵天将……”
岳英赶紧说：“婶，不是什么天兵天将，是我，是我让人把地里的谷子拉走的，我对不起我爹。”
五槐娘吃了一惊：“啊？俺就说，哪有甚的天兵天将，原来是你！唉，哎呀呀，家贼难防啊，你咋想出这损招来糟蹋你爹啊？可怜他，死在自家闺女手里还不知道，让俺们跟着你担惊受怕，你兄弟说，虎子、五槐回来，要乱棍打死呢，有赏钱，还有你和你女婿，你千万千万不要在村子里露面。岳家族的人为了赏钱，天天在俺家门前忽绕呢，就等着逮虎子、逮五槐呢。”
英子哭着说：“我爹这个人，让我怎么说他……家里储存着百十来担陈谷子，可他自己从来没舍得吃过一个囫囵窝窝头，饭桌子上永远是夹糠拌野菜。我娘跟了他三十年，竟然没进过我们家的场院，那把大铜锁的钥匙，紧紧地拴在他裤腰带上，睡觉也不离身。我爹这一辈子，把钱看得过重了，吃饭总嫌自己肚子大。省省省，俭俭俭，买地盖房，是他自己把自己折腾死的。”
五槐娘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俺这心算是落地啦，赶清明节，俺替你给你爹多烧些纸钱，让他在那边不要再这么惶。唉，辛苦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两手空空走了。你也是，不该这么对你爹。”
庄户人家，谁不待见钱，谁不待见地，谁不是为了盖房子娶媳妇？改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同情他？还是……她突然觉得岳老财像她的父亲冯四贵。
岳英擦了一把脸：“当兵的在前方饿着肚皮打日本人，他却把几百担粮食埋在场院里长了霉，给多少钱就是一个字，不，不卖。你说急人不急人？我是实在没招了，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害了我爹，苦了你，弟妹，虎子确实是个好后生，你耐心等着，等我们把日本人打跑了，我们就都回来啦，咱们才能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改灯知道虎子活得好，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有时候不免要怪怨，虎子你本本分分过你的日子种你的地多好，你下地俺跟你下地，你动弹，俺给你送饭多好，现在你走了，把俺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么苦焦，难熬哩。
五槐娘也急了，摇着岳英的胳膊一个劲儿地问：“俺家五槐在哪啊？”
英子说：“他们在哪？在干什么？你们也不要问，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也不会带你们去找他们。我只告诉你们，他们活得好好的，在做大事情、正经事情。”
五槐娘说：“俺不信。”
英子拿出些钱：“信不信由你。”
改灯赶紧说：“不要不要，俺不要钱，俺只要俺男人。”
英子解释说：“这些钱，不是给你的，你俩去镇上买些煤油、盐、洋火，还有棉花。分开买，分几家铺子分几回买，一下买得太多，让人起疑心，这些东西他们天天要用。过几天我抽空回来拿。信不信在你，本来还想买些烟叶子，你们是女人，不方便，我另想办法。你们有什么话、有什么捎的？我帮着带给他们。”
改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虎子活着就好，虎子活着就好。
过了正月十五，英子果然又来了。带走了她们帮她买的东西，又放下些许钱，继续买。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改灯忙完地里的活，吃过晚饭，按着岳英的吩咐，把买好的盐、洋火、棉花、煤油都打点好，根据虎子塞在鸡窝旁边旧鞋的大小，又做了两双新鞋。她掐算着日子，估摸着岳英该来了。
岳英一直没有来。
改灯天天看着这些东西，盼着岳英来，她想得到虎子的消息。
